俞君哭了。
她坐在桌前不停啜泣,同事圍著安慰她,我坐在辦公室裡,隱約聽見是怎麼回事。
俞君是那種漂亮溫柔,讓人想對她說心事的女孩子。她在自己的部落格裡寫又甜又痛的情詩,還有像是一絲絲抽出心底話的散文。雖然是這樣,工作時卻非常有條理,執行力強又不怕麻煩,是每個主管都會想配備一位的行銷企劃人員。對她交代事情時,總是「嗯嗯嗯」地一口答應下來,好像沒有做不到的事情,不過有時也會露出強悍不妥協的一面,我就被她寫e-mail唸過做得不好的地方。被人家唸了一定不開心,但有些事確實做不好,只好乖乖承認下次改進。
我走出辦公室,問她怎麼了。她站起來想答話,卻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出口,豆大的眼淚又嘩啦嘩啦地滾了滿臉。同事們試著向我解釋,因為某些通路商的銷售規定實在太嚴格了,害得求好心切的她再也承受不了了。接著他們看看我,心裡大概是在想:「俞君真的好為難,總編輯一定會說點好話安慰她吧?」
非常慘的,我從進社會工作以來,大約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時間都是與一大群女孩子朝夕共事,可是我從來也沒學會如何安慰正在哭泣、發怒或失戀的她們。我默默地看她哭泣,一會兒她坐回椅子上,轉頭面對電腦不再望著我。最後,我只說了一句:「所以結果怎麼樣?」非常無情的說法,我知道的。
我對她自然沒有任何責備,但同樣的,也無法很帥氣地告訴她:「管他的,我們不用靠這個通路才能賣書!」非常抱歉,我們確實得用盡各種方法(就算得委屈自己)與通路商、經銷商、廣告商、製版廠、印刷廠、紙廠、裝訂廠、倉庫好好相處,如果不這樣的話,我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將我們全心全意做好的書、編好的雜誌,明明是如此值得一讀的文學作品,讓它們有機會與讀者相遇。
一位我衷心喜愛的前輩作家最近寫了封信跟我說:「聽大家談文學出版,雖然表面鬧哄哄,可是我覺得底下有巨大的悲傷,不是說個人的,而是說群體的。」我是這麼回覆她的:「我想我多少明白妳的意思。只是我現在是出版者了,即使有悲傷也得克服,或者得繞過去不管,才能繼續做下去!」 她說的也許不專指出版實務,或者包括了作家本身的問題,但無論如何,因為是喜歡文學出版而不是想要去競選民意代表的緣故,我們不幸地擁有了較為純粹卻也更容易受到傷害的理想。
擁有這種不幸的理想的,當然不只是聯合文學。在這一期的雜誌專輯「2010年書與人──嚴選文學&跨年讀本補完計畫」裡,你可以讀到更多跟我們一樣死腦筋的傢伙,明明知道做這一行就是沒辦法領股票分紅當年終獎金,卻非要懷抱著什麼無法丟棄的東西繼續做下去不可。而所有人這一年來的成果,不管你愛或不愛,讚美或諷刺,也就坦坦白白地攤在你的面前。
別哭了。
◎作者簡介
王聰威
小說家、現任聯合文學總編輯。1972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藝術史研究所。曾任台灣明報周刊副總編輯、marie claire執行副總編輯、FHM副總編輯。曾獲巫永福文學獎、中時開卷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決選、金鼎獎入圍、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入圍、宗教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打狗文學獎、棒球小說獎等。著有《戀人曾經飛過》、《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複島》、《稍縱即逝的印象》、《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等。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十二月號314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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