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乎戀書成痴、愛書成癖,凡經我手,成為我「所有權」的書,都捨不得丟棄,而且保存如新,無摺痕無破損。
年年累積,藏書不斷增加。十多年漫長求學生涯,漂浪在外,居無定所,經常搬遷,學生宿舍也不可能有多少空間,每年暑假回家,提著那個年代出外人通用的大皮箱,特別重,因為裡面一大半都是書。
屏東農專畢業,面臨北上擔任報刊編輯和留在家鄉溪州國中任教的重大抉擇,女友支持我返鄉教書,課餘協助母親耕作,從此決定了我一輩子安定、平靜的鄉居耕讀生活。
我們家第一座正式書櫃,是妻的嫁妝。
在我結婚時,我們家的經濟狀況最困厄、瀕臨破產,所有家產被法院查封、貼上封條,因此婚禮一切從簡,或說寒傖,只請了幾桌至親好友,嫁妝只有一張很普通的梳妝台和一張很便宜的雙人床,此外特別訂製了一座5尺高6尺寬的書櫃。
有了這座書櫃擺在客廳,足夠收納我的藏書,雖然日子過得忙碌艱辛,每天望一望書櫃內排列整齊的書籍,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在安定之中,我和妻教書之餘,盡力協助母親勤奮耕作,逐年償還債務。十年歲月匆匆過去,平靜的生活,更渴望閱讀,也有較多閱讀的餘裕;而且子女逐漸長大,適合兒童閱讀的套書,當然必備,家中書籍快速增加,這一座書櫃早就雙層排放,滿溢出來,堆積到書櫃外。我又有剪貼報紙的習慣,大型剪貼簿和雜誌,也很占空間。
我們家是農村很普遍的三合院。家中債務負擔既然減輕,得知農會剛好有修繕或增建農舍的低利貸款方案,便向母親極力爭取,讓我在東邊廂房(俗稱護龍)延伸加蓋一間書房。我說服母親的主要理由是,不但可以收納所有四處堆置的書刊雜誌,多出空間給孩子;有親友來訪,可以在這一間接待,避免在我和孩子共用的房間談話、走動,干擾孩子讀書、做功課,母親雖然不識字,對子孫的學業卻極為重視,在疼孫的心情下,終於答應了我的要求。
這間書房約6坪大,甚為寬敞,和隔壁房間相鄰那面牆壁,特製了一座大型書櫥,容量很大,另外三面都是窗戶,光線充足,真正是窗明几淨。
1984年,從一座書櫃,躍升為一間專屬的書房,生活品質大大提昇,簡直是「志得意滿」,忍不住寫了一篇散文〈無關風雅談書房〉,大略記述建蓋這間書房的緣由,和滿懷感恩的幸福感。
我始終對書冊,尤其是文學書籍,存著近乎迷戀的珍惜。然而我也曾散失不少存書,其中一部分是被借走忘了回家的路,有些則是因為搬遷或四處散置而不知流落何處。最大宗一批是在我就讀屏東農專本應畢業卻仍需留校重修那一年,竟然遷怒文學,不但將自費出版的詩集《飄搖裡》悉數焚燬,甚至不少心愛的文學書刊,在心神混亂下,隨手拋給校刊社的學弟妹,和幾位屏東在地的年少文友。
這些散失的書,例如全套完整無缺的袖珍型《藍星詩頁》、《今日新詩》、《南北笛》等詩刊;以及一本一本拿去租書店裝訂牛皮紙封套、寶貝般存藏的《野風雜誌》,和《十年詩選》、《六十年代詩選》,一些素樸的個人詩集……親密陪伴我度過青春年少的成長歲月,不知何時、什麼緣故而散失,至今仍經常想念,想念中有無比懊悔、和近乎心疼的相思。
有了寬敞的專用書房,書籍收藏得很妥當,不再無緣無故不知所蹤;又有穩定的收入,更「安心」購書。藏書數量,不知不覺快速增加,書齋氾濫大鬧書災,只好再擴充版圖,占據西邊護龍。
西邊護龍建蓋時就設定為倉庫用途,沒有隔間,上有大橫樑,可以掛吊鉤。放置鋤頭、圓鍬、耙、雨帆、菜籃……等農具雜物,和肥料、稻穀……。
1999年母親過世,我們家二公頃田地,改變耕作方式,不再「播田」耕作水稻,全部種樹,經營成樹園,樹園中放置一座貨櫃屋,儲藏必備的工具,住家西廂房則全部「清倉」,整間擺上一排一排活動書櫃,看起來規模還不小。
越近晚年,出版品越多,書籍來源管道也越多,除了繼續在書店或劃撥購買;這些年各縣市文化局也積極舉辦文學獎、出版作家作品集,我擔任過很多縣市文學獎評審委員,可以趁機索取他們的出版品;還有國立台灣文學館出版的套書,都十分珍貴……
戒嚴時期,偶然機緣偷偷拿到某本「共匪」作家的作品,如魯迅《阿Q正傳》、〈狂人日記〉、馮至《十四行集》、蘇金傘《窗外》……一字一字端端正正地抄寫,彷如在抄經書;1980年在愛荷華期間看到一些「匪書」,包括詩人艾青送給我的詩集,都要花很多夜晚的時間抄寫,也不敢帶回國門,幸好當時還知道時勢「輕重」。(海關人員將我的行李帶進去,足足檢查了二個小時才發還我通關。)
解嚴之後,九○年代中期,雲南昆明詩人周良沛來台探親,來我家作客,和我性情相投,建立了良好的友誼。他最了不起的貢獻是,獨立整理了十大冊中國新詩人的選集,每位詩人寫一篇詳盡又有獨特見地的評述,合為《中國新詩庫》。周良沛為人非常熱心,受我請託,替我搜購了《沈從文全集》、《魯迅全集》、《臧克家全集》和很多詩集……一大包一大包郵寄過來,補足了我對中國五四以後,尤其是三、四○年代詩人作家較全面的認識。
朋友看我至今未曾去過中國大陸,卻擁有這麼多出版品,到底靠什麼管道,殊不知我有這一位熱心友人相助,真是難為周良沛,時常感激於心。另外還有一些零星來源。
再加上子女長大,也會購買自己需要的書籍,整間倉房整整齊齊的書櫃,沒幾年就迅快擠滿,又開始堆疊,堆到地面;連子女的房間,也都堆滿了書。
最重要的是,大兒子結婚後,決定住在家裡,三個子女(我的孫兒孫女)相繼出生,吾妻下令必須騰出倉房,做為他們的遊戲空間,只好將大半書籍打包,堆置簡陋臨時倉庫。再怎麼心疼,也不如孫女孫兒重要。
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幾經考量,決定建造一間大型家庭書屋,將所有家中存書,集中管理,和妻子、兒女開了多次非正式家庭會議,相互溝通討論,他們也有各自的想法。最反對的是吾妻,她的理由是電子書、數位化時代即將全面來臨,網路查詢、閱讀很方便,不過還是體諒我不會使用電腦,其實她也知道,至少在我有生之年,數位化怎麼可能完全取代紙本……很勉強接受我的提議。
※延伸閱讀:
‧給書住的房子 (一)
‧給書住的房子 (三)
‧給書住的房子 (四)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十二月號314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