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裡,陌生人之間幾乎沒有隨意說話的機緣──當今時世,沒有買賣就沒有開口的必要了。有時候僅僅只是對身旁的人講一句善意的「你背包的拉鍊沒拉喔」,也總是令人躊躇再三。誰知道彼此的界限在哪裡呢,誰知道會不會遭白眼呢。這突如其來的善意實在太尷尬了,彷彿這人特別多管閒事,沽名釣譽。
因此眾人除了以眼睛的餘光打探彼此,也沒有其他的交集了。
我有個朋友很高挑,腿極長極美,頭髮黑緞一般又軟又亮披在肩後。她平日總像是在想著什麼事,魂兒飄飄,人雖美豔但不太開口說話,眼睛遠遠地從披瀉的頭髮後面看出來,若即若離的,因此她不論在哪裡,都像一塊黑色的冰那樣散著迷離的光。
某日在捷運內,她對面有一約四五歲的小男孩坐在母親腿上。這小男孩一路盯著她瞧,也不言語也不扭動,先是著迷地看她的長髮,看半天,又看她的腿。
這天她穿了短裙和黑底織金的透明絲襪,小男孩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忽然一溜煙滑下他母親的腿,湊到她這邊來,伸手去摸她的腿。
朋友嚇了一跳。男孩的母親大驚,連忙將他拉回來,連聲向朋友道歉說:「對不起,他很少出門,沒有看過人穿絲襪。」
這小男孩不知道自己做了甚麼不該做的事,還是專注看著她的頭髮和腿。眼神乾淨無邪氣。那一頭晃來晃去的烏亮長髮和黑底織金的透明絲襪在他看來,也許確實是需要觸摸以確認其存在的吧。
在這孩子懵懂的日子裡,環繞著友善的絨毛玩具、明亮的彩色蠟筆、溫暖踏實的家庭母愛之外,出現這一雙隱隱帶著危險且幽然的眼睛和長腿,暗暗閃著光亮,這是威脅與媚惑並存的物件。那麼叫人迷惘困惑,卻又不能任意觸摸,這孩子就學會了世間慾望法則的第一課了。
這對母子下車的時候,母親又向朋友道歉一次,要那小男孩說:「姐姐再見。」朋友也笑說再見呀再見,對他揮揮手。這小孩仍舊死盯著她看,不捨得幾乎要泛淚了。哎他的迷惑今日(或是今生)無解了。
母親和朋友都因這孩子的誠實而非常尷尬。此時一旁的某個大嬸終於忍不住,嘿嘿嘿笑了出來。那是了然於胸,令人釋懷的笑。是理解也是憐憫,世間種種都瞬間被原諒了。
◎作者簡介
柯裕棻
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傳播藝術博士。現任教於政治大學新聞學系。著有散文集《青春無法歸類》、《恍惚的慢板》、《甜美的剎那》,小說集《冰箱》等。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十二月號314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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