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和淚水,都會慢慢地被時間的藥水給療癒、拭去。只是,隱隱的、無法言說的痛,依舊存在,在喧鬧的街頭、在電影院的一角、在睡夢裡,突然就跑了出來,和人撞個滿懷,瞬間掉落整地的碎片往事。
許多的意外倖存者或家屬,總是揣著驚恐、怨懟、拒絕接受的心情,在人間遊走;只是,生活是一種現實,再大的痛,還是必須想辦法活下去。如何走出傷痛?怎樣面對不定期浮現的翻騰?成為意外事故者和家屬最巨大的生命功課。
止不了的悲傷,需要轉化的管道
就因為意外悲劇,總是來得令人措手不及,是世人最難以坦然面對的遭遇。而如何完成哀悼不幸的事實,往往是走出意外傷痛最主要的功課。
據心理學的資料表示,心理的哀悼時程約需三個月到一年,而遭逢意外或喪親者,往往前兩個月會出現類似重鬱症的哀慟反應,甚至悲傷延續兩年的時間,也屬常見。美國心理學家威廉.華登(J. William Worden)提出的「走過悲傷」四大任務,包括:接受失落的事實、體驗悲傷的痛苦、適應死者已逝的新生活、將情緒活力投注在新的領域。其中,最後一項「將情緒與活力投注於新的領域」,便是指讓悲傷「轉化」,才能將傷痛帶向終點。
1994年,蘇聯一場空難意外,奪走了鄧美玲至愛的丈夫,從事發到許多年後,鄧美玲都桎梏在深度的傷痛裡,在她寫的《遠離悲傷》一書中,用文字細細記錄著喪夫的悲傷歷程。而她也發現,情緒表層的哀傷,大約會在兩年間慢慢淡去,至於沉入心底的傷痛,就必須另覓他處轉化,否則悲傷會一輩子像隻受傷遭困的野獸,滯留原處,隨時出來咬人一口。
在悲傷的初期與巔峰,鄧美玲靠書寫抒發哀傷,不斷寫信給亡夫,或隨身帶著錄音機,把隨時湧現的思緒向亡夫傾訴。兩三年後,她感受到悲傷的情緒已能夠平靜下來,所以她很願意透過自己的經驗,鼓勵尚沉溺於悲傷之河的人們,不要介意一再揭示自己的舊傷。近十年,鄧美玲則投入學習「氣機導引」,從身體認識自己、引導自己、釋放自己。她學會在不同時期與不同層次的悲傷,藉著各種形式,獲得轉化。
悲痛總是糾纏不放
張緻瑄,是位自殺遺族,全家禁錮於悲傷多年。2010年9月,她如願借助自殺防治學會的力量,組成自殺遺族互助團體,挺身分享自身遭遇,號召自殺遺族主動尋求協助,讓哀傷覓得轉化的出口。
九年前,凌晨四點電話鈴聲大作,在張緻瑄的生命中投下一枚震撼彈。電話那頭傳來大弟的死訊,她立刻從中部奔回桃園家鄉。家門外,警車救護車的閃爍燈光亮閃街巷,一進家門,只見哭倒在地的年邁雙親,大弟冷冰的軀體,則被白布覆蓋著。
大弟未留下隻字片語就了結生命,令家人深陷在疑問與自責之中。意外未滿三年,小弟在一次與家人爭吵後喝下農藥死亡。舊傷未癒,再度面對打擊,張緻瑄和家人悲痛萬分;此後,家族間瀰漫一股擔心隨時失去至親的恐懼,至今仍揮之不去。
多年來,張緻瑄一直表現得比所有家人堅強,而今,更肩負著明確的使命與目標。只是,當她開口談及往事,仍是難忍悲傷,數度哽咽落淚,「這幾年來,我覺得自己走出了80%,但有20%,仍困在那個陰影裡。」她說。
不過,張緻瑄也知道,如果無法幫助家人走出低潮,自己的悲傷就會難以終了。尤其雙親多年來還困陷在哀傷裡面,令她至今仍害怕面對年節的家庭聚會。「為了父母,我必須回家過節,但每次目睹他們心碎難過的模樣,我實在很難承受。」
只要回家,她見到母親還睡在弟弟的房裡,桌上留有書信,寫著「兒啊,你在哪裡?」心疼便從胸臆衝出,同時自身的傷口也再度被掀開。長期以來,她對弟弟們的憤怒、疑問與不捨,一次奔湧而上。反反覆覆的場景,她不知何時才能完全走過。
挺身訴說難言之痛
根據自殺學者愛德溫.史奈曼(Edwin. S. Shneidman)分析統計,一人自殺身亡,平均就有六名親友受到影響。張緻瑄確實印證,家族中幾個晚輩也都萌生自殺的念頭,讓整個家族長年壟罩著濃濃難解的悲傷氛圍。但微妙的是,「這事是禁忌,爸媽至今絕口不提。」不能開口的公開祕密,讓全家困在悲傷深沼裡,無法彼此撫慰、釋放。
兩個弟弟過世後,張緻瑄寄情工作,沖淡悲傷。期間她到處奔走,看盡社會苦難百態,有獨居老人、中年失業、受災戶、家暴案件……,卻從未聽聞任何家庭遭遇過自殺傷痛。「難道只有我家有人自殺嗎?」接觸愈多人,她的疑問愈來愈大。
事實上,她也總是難以啟口家裡的事,老是半開玩笑地說:「弟弟喘不過氣,就翹辮子了!」
自殺遺族除了需走過喪親的傷痛,往往還因未能事先察覺、挽救而背負強烈的罪惡感,加上承受外界的眼光和評斷……;於是,自殺遺族成了一群永遠沉默的傷心人。
經過多年,張緻瑄才得領悟,並在意外失衡的生命中,找到了支點。她收起眼淚,語氣堅定地說:「自殺遺族要走出來!站出來!」時間,或許會沖淡表面的悲傷,但悶藏著傷口,像似保護著,其實不見天日的隱諱,只會讓傷口在陰暗處兀自生瘡、化膿,當不小心觸及時,往往天崩地裂、傷處潰堤。
大弟走後,張緻瑄因緣際會地認識了自殺防治學會理事長李明濱醫師。最初,她並沒有向李醫師坦露自己的自殺遺族身分。直到小弟去世,家人無法互相談論傷痛,直到李醫師的協助開導,讓她見識到轉化悲傷的力量,也明白自殺遺族最欠缺的,就是「同伴」與「訴說」。
「我很雞婆,」突然她破涕為笑,「我開始主動尋找自殺遺族,到處問人,誰有這種遭遇?甚至到殯儀館會問陌生的喪家:『你家怎麼了?有什麼要幫忙的?』」親人自殺的經歷,不再囚禁於悲傷之中,從此有了前進的方向。她的苦難,好似冒出了重生的新芽。
面對人群,走出悲傷谷底
燒傷友李威穎,是在真正接受自己、坦然向他人解說自己的傷勢後,才讓因意外墜至谷底的生命,再度湧現光明。
兩年前,手機響的同時,二樓房內的活動式瓦斯爐竟然爆炸,造成她全身48%皮膚二至三度的重度灼傷,顏面嚴重毀傷。自醫院醒來後,她一心掛念家人,因此全天二十四小時無時不刻的身體疼痛、無法掌控身軀的無力和沮喪,以及連自己都無法辨認的血肉模糊臉孔,都未將她擊潰。「我掛念爺爺奶奶。」剛出加護病房不久,本該繼續住院,她卻選擇回家過年。
心中最牽掛的親人,在煎熬的復原之路中,是她努力求生的支柱。只不過,事件後一年間,從小相依為命的爺爺奶奶相繼過世,讓她在艱難不已的復健中,須再面對另一個哀慟考驗,「我開始多次嘗試自殺,因為,生存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還好,重度受傷的身體無法如願掌控,讓她連求死都困難;她淡淡自嘲:「老天爺都不收我。」
反覆與死神拉鋸的過程,聽來格外令人鼻酸。李威穎堅強收起情緒,在桌上擺出受傷初期的照片,細說燒傷復健中,種種眾人不知的艱難:「火災會令家庭破碎,不幸顏面損傷後,更是要用一輩子的努力,去面對每一道人生的關卡。」她憶及當自己傷癒後首度公開走入人群,帶來了奇蹟似的影響,「第一次參加陽光基金會的義賣會,要面對人群,我好害怕,不知道大家會怎麼看我,只好猛低著頭,不敢說話。」李威穎過往原是愛搞笑的開心果,意外發生後,性格變得猶疑、退縮。
「隨著幾次義賣會,和人群有了些互動,我漸漸能把頭抬起來。有的小朋友會問我遭遇什麼意外,我就回答,發現原來別人沒那麼怕我。」李威穎說,不跨出這一步,會被心中逕自預設的恐懼吞沒;許多令人卻步的狀況,其實都是自己腦中的幻想。
傷痛遠颺,帶出重生
義賣會後,李威穎開始想要挑戰自己,「我主動跑去賣口香糖,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再向前多跨一步?」一談到這,她的臉上漸漸露出興奮之情。
「你好!」「二十元的口香糖!」「幫助顏面燒傷的朋友!」一次次經驗中,她摸索出讓自己和路人最自在的招呼話語和互動方式,「等候對方掏錢時,雙方氣氛往往有些尷尬,我會趁機分享一些故事和燒燙傷的觀念。」如果是遇到小朋友,她更特意分享自身的遭遇,她會時時變化解釋,面對不同的小朋友,她身上的傷,有時是熱水燙傷的,有時是瓦斯氣爆造成的,有時又是火燒……。
「這些都是基金會裡燒傷友真實的遭遇,因為不是只有我的故事、我的傷需要被瞭解。聽故事的小朋友可能會將故事告訴其他人,不同的故事能幫助宣導更多燒傷知識。」因這份使命感,她跳出沉溺悲痛的框框,臉上一掃傷痛的陰霾,流露出堅毅神采。
目前她正在接受看護訓練,即將結訓。過去她曾當過看護,這場意外,讓她成為傷者,一度接受看護密集的照料,從中體悟到,多數看護不夠瞭解燒傷病患的特殊需求,讓病患承受許多不必要的痛苦。她下定決心,要以自身經驗投入燒傷照護,照顧更多的燒傷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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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願意嘗試意外的考驗,只是當意外找上門,哀痛之餘,都不該自此和它貼身糾纏;好好哀悼、努力療癒、試圖轉化、再度出發。有些時候,你會發現,那最猙獰的遭遇,往往化成了一份祝福的禮物,讓你從中找到更大的可能和力量。
【完整內容請見《張老師月刊》2011年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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