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散文裡,三毛非常不喜歡甚至厭惡荷西的家人。她筆下的公婆、姐妹都貪婪而自私,連參加荷西葬禮都只顧著採購。荷西死後,公婆一心只想討荷西的遺產。〈似曾相識燕歸來〉一文可把他們諷刺了個夠。在〈這種家庭生活〉裡,她敘述婆婆帶著姐姐姐夫及兩個孩子「突襲」式來訪。文章題目就帶有諷刺意味,而客人還沒到家,夫妻倆就已經為此吵架:「婆婆大人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她不必出現,只要碰到她的邊緣,夫妻之間自然南北對峙,局勢分明了。」接機時,「這些天兵天將的降臨的確喜壞了荷西,他左擁右抱,一大家子往出口走去。我提著婆婆中型的箱子跟在後面,這才發覺,荷西平日是多麼缺乏家庭的溫暖啊!一個太太所能給他的實在是太少了。」
以上可看出荷西愛他母親的家,也享受家人的溫馨。但在〈一個男孩子的愛情〉裡,荷西卻兩次跟三毛說他在自己家裡得不到家庭溫暖。
三毛並不避諱偶爾蜻蜓點水地寫與荷西的扞格,但總是突如其來地「表演」一下,甚是突兀。例如荷西出門時「就把腳擱在窗口,順手把窗簾撩起來用力擦皮鞋。」照三毛愛漂亮的個性,她應該生氣,但文中沒有什麼表示。有時,他們的爭執又讓人不解,〈夢裡花落知多少〉敘述中突然插一段他們的爭吵,三毛教荷西英文,荷西不耐,三毛向他丟原子筆,荷西摔來紙本子,罵了她一聲「妳這個傻瓜女人!」三毛衝進浴室絞頭髮、荷西開車離家出走,天亮才回來……一場轟轟烈烈的爭執好像沒有什麼理由,兩人卻都大發脾氣。
本來,「衝突」是描寫人物個性最好的機會,三毛不喜歡婆家,幾次接觸,都有機會表現三毛與荷西的個性,但是她這幾篇文章不是用卡通化處理就是過分戲劇化的「表演」帶了過去。實在可惜。
總結來說,讀者對荷西的個性缺乏理解,不知道在怎樣的情況下他會喜、怒、哀、樂?荷西的語言更缺乏個人特質,明明是一個不會講中文的西班牙人,可是他說出來的話好像我們的標準國語──三毛把他「翻譯」得太像中國人。例如〈相思農場〉裡,荷西跟別人敘述三毛:「……她人呢,就像個臥佛似的,也躺在地圖上。」簡直像中國通。又如前敘兩人爭吵結束第二天,荷西嘆氣說:「只不過氣頭上罵了妳一句,居然絞頭髮,要是一日我死了呢──」這口氣、這聲情,簡直是《紅樓夢》中賈寶玉對著林黛玉說話嘛。
只有在〈警告逃妻〉中三毛稍微注意荷西的行文,不過,卻更像是三毛捉刀的成果呢。
荷西去世後,〈離鄉回鄉〉中說:「其實在1985年之前,是不會永遠離開群島的,放下朋友容易,丟下親人沒有可能。五年之後請求撿骨,那時候心願已了……」事實上,她在1981年就離開群島回台灣定居了。且從此,荷西成為她筆下、口中「一個心如皎月,身如冬日暖陽的人,他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光芒,照耀著別人……」(〈假如。還有。來生〉)荷西終於成為一則神話。
整體而言,三毛筆下荷西的形象片斷而模糊。讀者很難從她文章中建構出她最摯愛者的形象。
虛構的愛情
在人間,三毛極度需要愛情與親情。〈求婚〉一文說她在小學六年級就單戀一位男同學。顧福生把她的〈惑〉介紹在《現代文學》發表後,她鼓起勇氣再寫的仍是虛構的愛情小說〈秋戀〉。
奇怪的是,三毛用了很多文字書寫她看不上的男子的追求,卻從來不給讀者細讀她真正的戀愛。例如她說的「真正的初戀」,只給讀者一行「對方沒有答應我。我求了又求……哭了又哭。後來我走了。」下一次戀愛是:她決定要結婚了,對方竟然心臟病發作猝死。「那一回,我也沒活,吞了藥卻被救了。」這個戀愛仍然留著一片空白。
最後她跟荷西結婚,這應該是她此生最愛且相處最久的男人。不過,讀者仍然看不到兩人的愛戀,她經常說荷西不浪漫,兩人沒什麼戀愛。之前,多次表現對男人頗為挑剔的三毛,為什麼愛荷西、嫁荷西?讀者相當茫然。她與荷西的婚姻可以相處六年,比較能說服我們的是:在沙漠那貧瘠的地方,兩人日日為最基本的生存而忙碌,他們成為患難夫妻,得互相扶持。桂文亞的訪問稿〈異鄉的賭徒〉中寫那時「感情適應上的困難,使她一度想與荷西分開」,三毛並說:「生活上最起碼的欠缺,造成了情趣的枯竭……是對婚姻生活的失望……我非常苦,非常寂寞……」不過,這些苦惱,三毛都不在文章中書寫。
我們發現,凡是她宣告的真正有愛的男人,面貌都相當模糊。她以「不說」帶過,讓讀者無法從她的文本認識她在男女關係裡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照理,她經歷多次戀愛,最後結婚定居沙漠那非人居住的地方,必定有強大的愛力支撐著。同時,戀愛的經歷可以使人成長,三毛也這樣說,但她沒有在文章中讓讀者看她如何成長、如何成熟得可以在撒哈拉沙漠的狂風沙中甘之如飴。
三個三毛
我時常覺得,壓倒三毛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狂愛她的讀者、是需要她的社會。三毛自己不知道,她已經違背了她藝術家「自由自在」的原則。她必須配合社會去做很多事情,連寫作、演講題目都經常由別人決定。她每天得閱讀大批讀者有關生活疑難雜症的信,再選擇代表性的在媒體回答。這本來是心理醫師、張老師與生命線的工作,轉嫁到三毛身上。藝術家三毛和慈善家三毛在她內心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對立過:讀者無盡的問題、無盡的索求,使藝術家的三毛左支右絀。面對《談心》、《親愛的三毛》就是社會「壓榨」她的成果,面對這樣的書,我實在不忍卒睹。
三毛此生最後一篇作品〈跳一支舞也是很好的〉,開頭說:「對於這全新的西元1991年,我的心裡充滿著迎接的喜悅……」顯然是給《講義》1991年一月號的稿子。但三毛卻在1991年1月4日自縊。這只證明了張老師三毛面對讀者,只能說她該說的話,無法說藝術家想說的話。這對三毛來說,是極度的壓抑與扭曲。
◎作者簡介
鄭明娳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中國文學博士。曾任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現任東吳大學中文系教授。編撰著作四十餘種。
※延伸閱讀:
‧讀書如讀人──三毛閱讀記 (上)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一月號315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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