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子綺的占心事
女巫出沒,在咖啡店的角落,而不停響起的電話,與遲疑、探詢,最後終於坐下問卜的男男女女,好似也代表城市裡一顆顆寂寞的心。
很久以前,她愛上了一個人……。
故事好像都這麼上演,源於愛的糾結,衍生無盡的折磨與心碎。電影「神鬼奇航」中的海神女妖無法承受背叛,把情人咒成章魚怪,自己也被封印成人巫;蒲松齡筆下的狐鬼,寧願墮入萬劫不復的地獄,也要搭救驚嚇過度的書生,結果仍舊路和人茫茫。唉呀,巫妖鬼狐怎麼碰上了愛情就變成凡人,忘了事前預卜故事的結局呢?還是,即使手上握著一只能夠探知萬物真相的黃金羅盤,也情願一嚐這熾熱的灼毀,只因愛情。
粉身碎骨之後,她才明白愛情的道理。
「十多年前,我愛過一個人。」專門以塔羅牌替人占卜的現代女巫傅子綺,也是這樣開始她的故事,一段很慘烈的故事,她說。
沒有掃帚、斗蓬、水晶球,也不見沼澤與洞穴,一襲粉紫色連身洋裝,外搭鮮豔搶眼的紅色大衣,傅子綺手上翻弄著一張張關於情感與命運的牌卡,在台北東區的咖啡館內,傾聽別人,同時也訴說自己的愛情。
「大學四年級那年,我發生了一場幾乎失去性命的車禍,牙齒被撞掉,右半邊臉皮被剝下一層,眼睛腫得像豬頭,手臂皮肉磨毀大半,腿部骨頭碎裂,我以為我要死了,變成這般不成人的模樣。」她拉開袖子,手臂上有一道明顯的疤痕,淺淺微笑的臉龐抹了一層秀麗的妝,倒是完全看不出受傷的痕跡。
「現在嘴裡的牙都是假的,臉上的傷也是經歷很長時間的療養,才修復回來,但是,這一切都是自找的,我是為了一個男人,傻到去撞車自殺。」桌上的精油瓶子飄出陣陣甜香,她卻不斷用「傻」、「笨」、「白癡」形容這一段過去。可不是嗎?當愛瘋狂時,連心酸都浪漫,傅子綺回憶,即使躺在病床上,外貌慘不忍睹,父母柔腸寸斷,她卻還在幻想,那個她愛不到的男子會突然回心轉意,哪怕只是同情也好。
「可是沒有,他並不會因此愛我。」當時傅子綺迷上紫微、塔羅等命理術,為了臆測對方的心,每天玩撲克牌占卜、細數玫瑰花瓣、在充滿精油香氣的水裡沐浴、四處求神論命,什麼蠢事都做過,可是一切徒勞,老天爺沒有下凡幫忙,她終於相信自己卜算的結果,就是「不可能」三個字;原來「他不愛我」這麼淺顯易懂的道理,偏得粉身碎骨之後才明白!
從靜坐抗議的學運分子,變成卜算命運的塔羅女巫。
然而,她自認是女性主義者,1990年野百合學運發生時,她正值高三,也到了當時的中正紀念堂接受震撼洗禮;考上輔仁大學後,在大一暑假創立了革命性社團「黑水溝社」。可以為了女人權益、環保議題上街吶喊、綁頭巾靜坐,沒想到碰上愛情,也這麼橫衝直撞、尋死尋活。「從事學運的人通常不會接受宿命的觀點,大都認為是社會制度左右了人的生活模式,所以會想去衝撞、抵抗,但是一旦事情怎樣都無法改變時,我們卻又不得不相信命運,尤其面對感情更是如此。」對傅子綺而言,塔羅牌與紫微斗數的預言,是生命中某種頓悟的儀式,彷彿玄妙虛空中的另一種理智,她思考著,如果那場車禍沒有教會自己什麼,這個傷,就白摔了。
碰觸膝蓋上的傷疤,像是生命給自己的教訓,傅子綺決定當個替人釐清真相的命理師。「社會運動和算命,看起來好像很不搭調,但是我覺得本質上是相通的,都希望引發結構性的改變。」為了理解命運,她一年至少得分析一千個命盤,在星子與方格建構的宇宙飛行,嘗試窺見未知的吉凶;生活中瞥見的物相與形狀,也自然地與塔羅牌中的圖騰相連,心狀的玻璃、手持寶劍的文殊菩薩掛飾、抬頭見的月亮與花朵,彷彿都傳遞著某種訊息;而憑藉著細膩的敏銳,以及廣告、媒體工作的訓練,傅子綺索性將卜術中過於賣弄的玄奧,轉化為行銷語言中的SWOT分析,於是曖昧被解釋成容易理解的客觀局勢,命格拆解成一種哲學的思辯,中世紀的預言探索,在現代的報章、網路上風起雲湧;女巫出沒,在咖啡店的角落,而不停響起的電話,與遲疑、探詢,最後終於坐下問卜的男男女女,好似也代表著城市裡一顆顆寂寞的心。
一般人在意的是「到底準不準」,而非該做什麼改變。
「來找我算命的人,八成以上問的是愛情,其中多數是陷在愛情迷霧中的女人,當她們描述著創痛,哭訴幾乎活不下去,我總是想起自己,唉,別傻了,有誰值得我們如此憔悴呢?」命理的知識告訴她,牌局的順序與牌面的圖像都是有意義的象徵,透過詮釋,可以釐清生命面臨的困境。接觸玄學十多年,她發現,一般人在意的還是「到底準不準」,而非算完命之後,自己是否可以改變什麼。
「很多人占卜,其實是希望我直接說出他們心中期盼的答案、想要的結果,即使我一再否定,並反覆解釋牌卡提示的叮嚀,還是有人不死心地追問:『那妳告訴我,到底怎麼樣才能跟他在一起?』難道要我說,花個十幾萬買張符咒,或是在暗夜裡施展法術,願望就能成真嗎?」傳說中,仙子與凡人相戀,就喪失了施咒的法力,可是,凡人陷在欲念的纏繞裡,總是期待仲夏夜裡的奇幻魔藥。每回見到前來算命的女子落淚,她總是不忍,為何愛情一定要這麼折磨?也曾遇過女明星滿腹委屈地訴說情路的坎坷,可是心事吐完,卻依然堅持走坎坷的情路。她輕輕搖晃手中盛了些許茶水的透明瓶子,粉紅色的玫瑰花瓣在水面上漾著,她嘆了口氣:「人還是有執著的。」
女巫沒有魔法,祕訣在傾聽與說服之間。
傅子綺表示,自稱「女巫」,是源於一種與權威、外界阻力抗衡的想法。「重點不是女巫這個詞,而是妳想要幫助人?還是控制人?」掃帚與帽子象徵與世俗觀念直剌剌地對抗,而她想當個「脫去斗蓬與尖帽子」的女巫,從「心」開始,改變人們看待感情、工作與運勢的態度,沒有魔法,而是溫和的說服。
「人多半在困頓、猶疑不決時,才會來問命,但有時,問出口的,並不是真正在意的問題。」她發現女人比較容易承認情感的脆弱,可以直率地問「我該不該跟他在一起?」而男人通常拐個彎,先提工作事業,然後壓低聲音偷問一句:「順便幫我看一下愛情運吧!」男女大不同,愛情的疑惑卻相似,而女巫果然對人的問題意識充滿好奇。說著,她抽出一張牌,正好是「Love」,關於情感的圖卡上,兩尾相互纏繞的魚蜷著蓮花莖,源源不絕的泉水流洩著。她露出巫者的神情,笑得神祕,「塔羅牌很接近心理學的圖像治療,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我會請對方告訴我,他看到了什麼?」順著問卜者的覺知,她不覺得自己可以幫別人下任何決定,僅是解碼者,帶人闖進心底,觀看意識的水晶球,如果他相信的話。
七十八張塔羅牌的瑰麗與神祕,其實也奠基於人類潛意識的詭譎難辨,我突然想到,寺廟裡的籤詩描述的也是千年前的故事,可求籤者讀完,卻總是若有所思、如聞箴言。相信與不相信,一念之隔,但人類窺知未來的欲念,從未停過。望著桌上那本講述塔羅牌歷史的書——《熄燈後,請不要翻牌》,我開始好奇,翻牌之後,會出現什麼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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