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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路──填補歷史縫隙,說自己的故事 (上)

廖之韻    

週末下午,坐在等待平路到訪的咖啡館裡,想像著每個交錯的女子或是已入坐的或是正要推門進入的,都是平路的身影。

我讀過她寫的小說、瀏覽過她經營的部落格、見過她在報章媒體的照片,而且我們一樣都是心理系畢業,但我沒見過她本人,不禁懷疑在這樣一個昏黃的咖啡館,我能認得出她來嗎?



她比我想像的嬌小、纖細,說話聲音細細柔柔的,一雙眼也帶著些朦朧,但又像把人看穿了似的。



我們預計要來談她的新書,是一本她用了好幾年發想,直到最近才改了又改而將之完稿的長篇小說。但是,見到她,想著電子郵件檔案裡她的小說初稿,原本有許多問題想問,我卻忘記該從哪裡開始。



故事的開始就是這樣。



「開始就是這樣。」敏惠聽見自己嘟噥地說。在練習,她在練習,有一天跟謙一重逢,她要怎麼樣說給謙一聽。



敏惠知道很難解釋,而起頭又是最難的。「開始就是這樣。」她在重複一句毫無意義的話。



那天,究竟是怎麼開始的?(注)



這不是故事的開頭。



故事始於……



平路寫小說、散文、社會和文化評論等等,種類廣泛,甚至還包含了科幻領域。她的散文和小說細膩多情,而她寫的評論則犀利敏銳又是另一種風格。無論是文學創作或時事評論,平路其實都展現出了她對於家國政治、社會文化,以及人性的關懷,尤其以歷史或時事議題為背景的長篇小說書寫,更令人印象深刻。



平路說:「我心中的小說有它的複雜性、多面向、啟發性。希望讀者讀了有會心之處和深層感動,而且很好看。讀者不僅會一直看下去,看下去之後又有所體悟。」所以,平路這一名柔情似水的女性來書寫觸碰家國政治議題,從《百齡箋》、《行道天涯》、《何日君再來》、到最新的小說《東方之東》,她都將女性角色與歷史或社會事件交錯參照,「小我的主人翁」和「時代背景」成為平路所稱的「交叉指涉的參考座標」,並且同時滿足了小說的想像,是感性與理性的結合。



依照平路這麼的寫法,寫長篇小說看起來不是件輕鬆的事。支撐她持續書寫的,是「作者和讀者的樂趣」,亦即讓讀者讀她的小說是一種享受,她自己也在寫作中感受到不斷的熱情,而這「樂趣」就是支撐她高能量的持續創作。她自我分析,表示涉及到歷史事實的《行道天涯》是本不容易完成的小說,《何日君再來》則希望能讓人感到像這首歌一樣動聽和真實。至於《東方之東》以寫實和虛構的交錯,描述兩岸四地(含澳門)目前觀察與歷史掙扎,也是個人想望跟事實能得到什麼的相互拉扯,對於她來說是項巨大的挑戰,然後將之解決能讓她又產生另一股更大的能量去持續創作,散發創作者的生命光彩。



「外面,還有更大的江山嗎?」



一面問,一面拿下腰間繫的一串小玩意,他找出其中的一支銀耳挖子,挑指甲。裡面也有污跡?怎麼進到指甲裡的?宮裡的日子怎麼也有污垢?他看見大殿旁邊擺的矮松樹,綠翠玉做樹葉,後面綁著細鐵線,綴上幾塊瑪瑙紅玉,像是松樹結的果實。蟠桃、綠葉,看著就讓自己不舒服。那是盆景,用來賀嵩壽、賀萬壽,人人誦念他萬壽無疆,他還沒年輕就已經老了。



「皇上,」老人低聲喚著。



抬起頭,他並不相信這個人的恭順,但他喜歡聽海上的故事。或者他把這待罪的老人當成一扇窗戶,推開窗,他想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皇上,奴才要怎麼樣向您稟報?怎麼形容望不見盡頭的地平線?遠遠的不是湖泊,那是沒邊沒際的海,海水閃閃發亮,靠近陸地的地方羅列著島嶼。」



聽著,他想,這一刻,自己甘於被跪著說話的老人迷惑。



御花園繞著一圈冬青。白天宮女們在高枝間顛起腳,有時候彎膝蹲下,用小團扇搧蝴蝶。夜晚,宮女們打著燈籠在裡面捉迷藏。知道萬歲爺路過,她們故意撞成一團,眼看沒處躲,嬌呼一聲跌進過道旁的枝枒裡。



宮牆沒有出口。冬青樹植成的迷津裡,宮女們繞也繞不出去。



「你不熟明末清初的歷史吧?」敏惠指著電腦螢幕上的文字:「我寫的皇上是『順治』。跪在皇上面前的老男人,就是『鄭芝龍』,小名叫做『一官』。」



「發配甯古塔前,有一段時間,鄭芝龍在南苑,做過順治的御前陪侍。」敏惠說。



為什麼要這樣寫?



平路在歷史上花了許多功夫,她稱自己的小說是在「填補史書的縫隙」。她對人物有超乎平常的感情,自覺在歷史的情境中可以認同那樣的處境,覺得筆下的主角真的是那樣的人(至少,在寫作瞬間確實是那樣),並且對那個時代人物的情感和個性,有創作者的了然。



「每個人有不同的史觀,以及對於歷史空隙的解釋,我有足夠的信心去挑戰和回應。」面對質疑和批評,平路反而更加堅定,「小說本身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我被質疑的是史實,不是我所寫出來的小說。雖然我在小說裡填補的是歷史縫隙,但所引用的史實可能比歷史學家更豐富。」因此,她總是認真回應對方提出的問題,並且將責難當成一種幸事,是「風雨寒暑皆天惠也。」



平路說:「關心台灣社會的人,一定要把泯滅的史實說出來。小說作者的能力也在於提出質疑,提出這些問題,也就是要把道理講清楚。」



從上一本長篇小說《何日君再來》到現在的《東方之東》,隔了八年之久。對一名寫作者而言這中間的時光流逝,正跟著時代輪轉釀出另外一種突破。平路認為八○、九○年代的台灣,充滿了各種可能性和文學的、社會的、民主的實驗氛圍,現在卻沉澱了下來,沒有當年那麼有趣,愈來愈像階級社會的缺乏流動性,甚至可能性也變少了。因此,她筆下的故事與人物似乎也隨著時代而改變,從熱鬧的、荒謬的轉而為另一種冷靜(表面上看來如是)。



然而,不管是哪個年代,平路始終關心台灣的定位問題以及跟對岸大陸的關係,像她在《東方之東》裡占據了許多篇幅描寫鄭芝龍與順治皇帝的角力、鄭氏父子各自的處境與心計,或是從台灣到大陸尋夫的台商太太與北京男子的曖昧,或多或少都指涉著兩岸的處境,不管是被界定或是界定自己,平路要做的是「說自己的故事」。





※延伸閱讀:

‧平路──填補歷史縫隙,說自己的故事 (下)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一月號315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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