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芝龍借著草原上的走獸打比喻:「奔跑著,突然中了箭,一路翻滾,疼得往外猛吐氣。滾進海裡的人就像物件一樣被吸進去,沉下再拋起,轉眼一口氣,又被回吐到海面上。」
鄭芝龍想著自己確實見過,海面被突然拋高的景象,像一片平沙中的海市蜃樓。他確實在巨浪中看見倒轉的陸地,眼見他一路經過的小島,一個個吊掛在半空中。
「之後呢?」皇上問。
「之後,風浪平靜了,海面漂盪著什麼,那是船身的木屑。風裡有陣陣嗚咽,哭聲又不像哭聲,幾天之後,撈起的漁獲中捲裹著絲絲縷縷的衣衫。」
一面稟報,鄭芝龍意會到,自己說的故事是餌,一旦皇上對故事好奇,就換成皇上落入自己的魚網裡。
「餌的比喻,用得不錯!」尚軍說,一面點點頭。
「殿上的兩個人,其實是捕獵的關係。」敏惠說。
「誰吞下誰的餌,故事到這裡,還說不準!」敏惠又加一句。
故事究竟寫些什麼?
《東方之東》的故事由「北京,從下了飛機開始……」,新聞上會出現的台商失蹤人口以及台商太太越過海峽在大陸尋夫的事件,在平路筆下開展出一段如絲線般纏繞的糾葛。這糾葛是人跟人之間的,也是歷史賭局裡的,或是政治考量下的。
二男一女的主要角色帶出了「現在」的男人與女人、父與子、小島與大陸、了解與隔絕,以及可能的了解與不可能的了解,這是所謂「寫實」、「當下」的故事。但故事中還有故事,那是鄭芝龍、順治皇帝、鄭成功的三角關係,亦是小島與大陸、父與子、了解與隔絕等等的相互拉扯。不管是故事中的故事,或者故事本身,都宛如一場賭局,局中人不斷地彼此試探、猜測、欺瞞、押注、抽身,進一步又退一步,看最後會是誰釣到了誰。
然而,誰是最後的贏家?不管是小說中的現實人物或小說人物寫出的故事,平路似乎不正面給予答覆,而是留下了些許可能與疑問。
那些隱晦的、不好說出口的,也許是人們千古以來持續相同的想望,也許是藏於歷史中的感嘆,也許只是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間的羈絆,彷彿都在不斷又不斷地追尋,想要跨過邊界,到達比極限再過去一點的地方。然後,再過去一點、再再過去一點……最終,找到了什麼?
敏惠,就算是沉淪的底層,走到盡頭,卻也是新生之地,一個可以拋開過往的地方。
牙醫告訴我,有一位葡萄牙詩人逃到這裡,他曾經稱這裡「東方之東」,在這個地方,這葡萄牙人找到生命的平和之感。牙醫口裡的葡萄牙人叫做佩薩尼亞,還頗有名氣,有人稱他是葡萄牙的波特萊爾。牙醫給了我一冊舊書店找到的書,裡面描述佩薩尼亞在澳門的生活,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抄一段給你看:「……每天幾次,佩薩尼亞伸出顫抖的手,敲響床頭櫃上的小鈴鐺,他餘生最後的女人孔三妹輕輕地走過來,她腳上穿著黑絲鞋,身穿緊身的褲子,辮子盤在頭上,雙手端著茶盤。她放下茶盤,默默耐心地在酒精燈的火苗上把蜂蜜顏色的煙膏加熱,然後把煙膏塞入竹製的煙槍,遞過來,抽兩三口後,佩薩尼亞呆滯的雙眼再度活動起來。」怎麼樣,吸鴉片、養中國情婦的頹廢生活,很傳神吧?
就在澳門這裡,佩薩尼亞寫過:「我找的是撫慰人的鴉片,一個東方以東的東方。」
迷濛的晨霧裡,我寧可想,東方之東,那是日出的地方。
敏惠,如果我忘不了你,忘不了纏著緊緊不放的過去,我生命中,還有新的日出嗎?
「我不可能不想這些事情。Who are we?」平路說,「說不定我們自己也成為東方之東,飄向遙遠的所在。也許我們曾經象徵著大陸的嚮往,但一切又成空。」
對於追尋的結果與最終的想望,平路有其樂觀的一面,認為一切在進步中,但也會有所疑問。她想,從上一代到下一代,台灣跟中國大陸始終不是毫無瓜葛,甚至可說是一種共業,看是會共同奔向美好的前程或是一起淪落,都不無可能。做為一名小說家,她認為可以用小說的形式去提問台灣跟中國大陸的關聯,以及未來是否會更好?
敏惠說,快要拖不下去了。
「怎麼樣才能夠自由自在?」她說,這是我家謙一的話,我把同樣的問句放進了年輕皇帝口中。
她移動滑鼠,在手提電腦上快速地翻頁,翻到最後一頁。
她又說:「中間發生了許多事,先略過,也不妨礙那個結局。」
「結束了嗎?」平路柔聲地說,「太好了。」
我們聊了一個半小時或是更久,窗外已入夜,咖啡館裡卻讓人忘了時光。她放鬆了姿勢,我也收拾起筆記本。而故事,開始與結束的地方,在那渺遠的所在,再多走一點點,自由自在。
注:文中引文皆摘自於平路最新長篇小說《東方之東》。
◎受訪作家簡介
平路
本名路平。台灣大學心理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數理統計碩士。在美國工作多年後回國擔任報社主筆,從事專欄寫作,曾任教於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與台北藝術大學藝術管理研究所,曾任香港光華文化新聞中心主任。著有長篇小說《行道天涯》、《何日君再來》、《椿哥》,短篇小說集《凝脂溫泉》、《百齡箋》、《玉米田之死》、《禁書啟示錄》、《五印封緘》、《紅塵五注》等,散文集《我凝視》、《讀心之書》、《浪漫不浪漫》等,與評論集《女人權力》、《愛情女人》、《非沙文主義》等。最新長篇小說《東方之東》,即將由聯合文學出版。
◎本文作者簡介
廖之韻
詩人,從16歲開始寫詩迄今,著有詩集《以美人之名》,習慣用詩的角度看世界。遊蕩於城市中,寫詩、寫文、寫故事,作品常出現如電影般的畫面。某個春夏交替的季節生於台北市,台大公共衛生學系、心理學系雙學士。曾任雜誌和出版主編,目前從事文字創作也採訪編輯。最新作品為散文集《我吃了一座城》。
※延伸閱讀:
‧平路──填補歷史縫隙,說自己的故事 (上)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一月號315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