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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羅先生：
很高興得到這個又一次為您服務的機會。我們紐約總公司的經理強尼特別交代，您三十年前就是我們的老顧客了，他說您現在的住宅就是他為您找到的。您在給他的電郵中提到，這次要在我們附近幾個小城找房，主要是為了住得離新生的孫兒近一點，以便就近照顧。我理解您的心情，因為我也是去年才成為祖母的。對了，應該先恭喜您的。
下面這張清單，一共開列十二幢房產，基本都是按照您所提的條件從我們的資料庫裡找來的。請您有空瀏覽一下，如果對其中的任何一幢或若干幢有興趣，我可以立即為您安排。如有任何其他問題，我也會儘快回答。
請隨時聯繫。
信後署名的是南茜。
這個南茜我記得。兩年前，兒子結婚，要買新房搬家，小夫妻倆前後看了不下五十幢房子才做決定，那個不厭其煩的掮客，不就是她嗎？有個週末，恰好在兒子那裡，也跟他們去看了幾幢，對這位家庭主婦出身的掮客，留下了不錯的印象。
關於買房子搬家這檔子事，老實說，找一位有耐心的掮客，恐怕是先決條件吧！這一點，我比誰都明白。
我大概不需要看五十棟房子才做決定。問題不是看多少棟，問題是，也許無論看多少棟都無法做出任何決定的。
那麼，又何必驚師動眾呢？
有這麼一個小小的過程。
兩個禮拜以前，我們開了四個小時的車，去看如今剛滿三個月的孫女兒。
從她出生，到現在，我一共才看過這個孫女兒三次，一個月看一次，自然沒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雖然是自己的第三代，嬰兒就是嬰兒，肉糊糊的一團，很難說有什麼讓人感動的地方。我老伴就覺得我這個人未免太冷感了，她說她連做夢都滿眼儘是孫女兒的影子，你怎麼一點骨肉感情都沒有呢？
這個，我既不便承認，也想不出否認的理由。
事情的發展邏輯，往往出人意料。
那天晚上，小夫妻應邀參加朋友的婚禮，老伴趁孫女兒睡熟，帶他們的狗出去遛，留下我一個人擔當大任。小夫妻平常有一套制度：女兒有她自己的睡房，一旦餵飽睡覺，就要讓她睡足，其間即使醒來鬧，無論如何都不能壞了規矩，絕不可妥協。他們認為：孩子不能寵，這樣長大，才可能養成有紀律的習慣，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當然，意外的情況，也不能不注意，所以買了一個監測器，育嬰房的任何動靜，一目了然。
老伴出門遛狗不到五分鐘，監測器出現了影像。
開始，我謹記兒子兒媳的規矩，置之不理。
接下來，一分鐘好像一個世紀。
貝比為什麼不睡了？什麼事讓她難受？吐了還是拉了？或者，什麼地方不舒服？感冒了？發燒了？
啼哭聲越來越反常，已經不是正常的生理要求，歇斯底里的程度，讓人聽了幾乎要發瘋。
於是，我做了一個完全違反自己常規的決定：開開燈，把孩子抱了起來。
不到五分鐘，我就明白自己給騙了。
貝比不但不再哭鬧，把塞在她嘴裡的奶瓶也吐了，而且，竟然用她的小手，抓我的鬍子玩。小小的、比我的酒糟鼻還要肉感的手，料不到還真有點力氣，甚至探索到我嘴唇後面那顆掉了未補的牙齒縫縫裡面玩耍起來……。
結果不必說，反正我徹底投降啦。然而，真正擊潰我的還不是這些。那晚上，抱她在我膝上，面對著我這個糟老頭兒，居然笑了。說是笑，可能沒有人相信，三個月就會笑？可是，千真萬確，我第一次看見她笑，除了那個動作和表情，我發現，她其實是要跟我溝通，她有信息要傳達給我，她的眼睛在講話……。我發誓，這絕不是一廂情願的「解釋」，這是事實，我想，我是透過那個動作和表情，從她的眼睛進去，第一次接觸到小貝比的心。原來，小貝比不是小貝比，她已經是個完完整整的小小的人了……。
給強尼發電郵，就是那次回家當晚的事。
然而，事情發展到開始到處看房子，所有隱藏的矛盾，立刻表面化了。
首先，平常不覺得，一旦想到搬家，腦子裡面就好像爬滿了螞蟻。
這個家，怎麼搬得動？
剛住進來那一陣，老覺礙手礙腳，碰碰撞撞。屋子裡面，隔間不順，流動線不合理，通風、採光更差，廚房、浴室都得改建。屋子外面，也不順心，直到僱人砍了幾株危樹，重新布置了草坪、花圃，疏導了地下積水之後，才稍覺舒暢。
然而，幾十年住下來，這老窩便像長在自己身體上面的皮膚，簡直連毫毛都不能輕易移動了。
一想到要把每個房間裡面的東西全部整理、裝箱、交運，頭皮立刻發麻。
幾十年的生活習慣早已成為本能。這一帶，無論任何需要，買菜、購物、娛樂、運動、看病、抓藥……，閉上眼睛都辦得到。換個地方便得從頭來起。
還不止這些。上個月BBQ，老黃就曾警告：千萬不能住在兒女家附近！否則的話，你的家就成了收容所，你也得二十四小時隨時待命……。
因此，沒有第二條路。要解決矛盾，就不能迴避矛盾，必須正面迎敵。除了全面抗戰，沒有第二條路！
所有的矛盾，到了老伴那裡，都不是矛盾。
「你趕快學會照顧自己吧！」她說：「孩子一天天長大，能夠忍心把她送給別人管嗎？我得跟她說中國話，教她唸唐詩，培養她從小學會做人做事的道理……，以後還得接送她上托兒所、幼稚園，學芭蕾，學鋼琴……。」
才三個月大呢，已經有了第一個五年計畫了。
但是，我必須說，我的全面抗戰，絕不是因為承受不了這些壓力才忽然崩潰的。這十幾年，雖未必練就了火眼金睛、動心忍性的功夫，至少，每天不變的生活內容和節奏，早就遊刃有餘了。
我相信，下面這封電郵，也是「遊刃有餘」的作品。
親愛的南茜：
屋主既然接受了我們的條件，就請開始辦理必要的手續吧。我這裡也會儘快遞進貸款申請書。任何其他問題，請跟我們的律師聯繫。
謝謝你在長達兩個月的漫長工作中表現的耐心。
羅
將來有一天，我會對貝比說：你天生就會用眼睛講話的，三個月大的時候，爺爺就知道啦！
◎作者簡介
劉大任
台灣大學哲學系畢業，早期參與台灣的新文學運動。1966年赴美就讀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政治研究所。因投入保釣運動，放棄博士學位。1972年入聯合國祕書處工作，1999年退休，現專事寫作。著作包括小說《劉大任袖珍小說選》、《晚風習習》、《杜鵑啼血》、《落日照大旗》、《晚風細雨》、《殘照》、《浮沉》、《羊齒》、《浮游群落》、《遠方有風雷》等，運動文學《果嶺春秋》、《強悍而美麗》，園林寫作《園林內外》，散文及評論《憂樂》、《晚晴》、《月印萬川》、《冬之物語》、《空望》、《紐約眼》、《無夢時代》、《走出神話國》、《赤道歸來》、《神話的破滅》等。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一月號315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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