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時期我是個頭腦發達,四肢不振的唯心論者,致力以飽讀群書拓展眼界,相信環境的改善必先來自知識的累積與思想的啟發。讀書至頭昏眼花,半個字也寫不出的時候,我習慣躲到廚房裏切菜煮菜,因為(當時在筆記裏這麼記錄):「做菜的樂趣就在於它看得到摸得到,聞得到吃得到,而且有付出必有回饋。看著蔥蒜辣椒劈劈啪啪的在油鍋裏彈跳釋放香氣,酒水注入沸騰瀰漫於空氣中,那種滿足感是非常真切踏實的。」
不知不覺中,我從動動腦變成動動手的實踐派唯物論者,甚至放棄磨蹭多年的博士論文,跑去正式學做菜。
廚藝學校裏的師傅們常耳提面命說:「食譜是用來參考的,做菜最終要憑感覺。」於是磨刀時他們要我靠手肘的「肌肉記憶」達到理想的角度,調味時要反覆品嘗以追求那「微妙的平衡」。煎牛排時我學會用手指按壓肉排表面,感受由生到熟的過程,以指尖記得五分熟是怎樣的軟硬度。烤雞的時候要聆聽烤箱裏傳來的滋滋油響,嗅出細微的氣味轉變,並注意雞腿關節的鬆動程度和流出汁水的顏色。和麵的時候要根據當日的溫濕度調整水量,揉好麵團的光滑度與彈性要像「嬰兒的屁股」,出爐的麵包烤透了沒有,先敲敲底部聽聲音……
感官領悟是潛移默化過程,往往需要時間,一旦體會其中關鍵,那茅塞頓開的感覺非常深刻直接也難以忘懷(如騎腳踏車和吹口哨)。每回有新體悟,我總感覺世界又變大了一點,人生的可能性又多了一點。
如果說做菜是我的感官啟蒙,那麼去年懷孕生子就是我身體意識的爆炸性伸展。懷孕初期,嗅覺忽然變敏銳了,一點油腥就做噁,又頻頻想吃酸菜,不由自主地出現所有典型症狀。接著我驚異地看著自己的肚子逐漸隆起,胃口日益大開,沒事還會專程出門尋覓平日毫無興趣的甜點,可見賀爾蒙果真足以駕馭理性。然後在第四個月的某一天,我頭一回感受到肚子裏如氣泡浮起,又像有人說「如蝴蝶展翅」般的細微觸動,從此天天期待那日益茁壯的胎動,沒想到被拳打腳踢的感覺可以這麼好。
孩子出生幾個月以來,我日夜不得好好休息,時時懸掛在疲勞與亢奮之間,他一點輕微的嗯啊聲響與呼吸轉變都足以讓我從床上跳起。看到他笑,我樂得精神抖擻;聽到他哭,我的胳膊忽然強壯好幾倍,又抱又搖也不覺得累。這不是在吹噓我是多麼好的媽媽,因為老實說連我自己都很驚訝,孩子竟對我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以前我致力培養對麵團的敏感度,現在卻是對寶寶的哭聲發展出一套心得,十之八九可以聽出他究竟是肚子餓了還是不舒服,或只是撒嬌要媽媽抱。想我當年從害怕處理生肉的嬌滴滴小姐,變成拿起菜刀可以去雞骨、剖魚肚的廚娘,這會兒也從笨手笨腳的菜鳥媽媽,變成一個無畏屎尿,可以一手抱兒子,一手洗他嫩屁股的強壯婦人。更「具體」的改變是,以前我只做菜給人吃,現在卻是奉上自己的身體餵養孩子...每當寶寶伏在我的身前奮力吸吮時,看著他的小臉,我簡直分不清胸口滿溢的隱隱漲痛是奶水,還是對他的寵愛。就這樣,在肚皮胸口與胳膊手指間,我一點一點學會做媽媽。
本文作者為廚房裏的人類學家
【完整內容請見《講義雜誌》2011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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