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路:回首大時代的悲歡離合/何步基傳(一九一九~二○○九)》已於日前出版,在這之前,你曾和父親一起展開尋根之旅,其中最讓你難忘的是什麼?
我的父親出生在中國江西,他是姨太太的孩子,自幼飽受歧視;青年時代中日開戰,他幾乎是徒步千里地走到大後方求學。接著又爆發國共內戰,父親離開老家的妻兒,隻身來到臺灣。雖然父親在臺灣建立新家庭,但後來到美國深造,又和我們分別了八年之久。
二○○七年,我們三兄弟跟著父親與傳記作家瑪麗亞‧緹蓓特(Maria Tippett),陸續造訪了中國、臺灣、美國三地,尋訪父親一生顛沛流離的足跡。父親不是一個喜歡「話當年」的人,我們很少聽他談故事。這次旅程中,儘管物換星移,但許多地方還是勾起了父親的回憶。在他與傳記作家討論的過程中,我才點點滴滴地聽到父親的過往。他一生的悲欣與歡笑,他那熬過無數難關的堅毅精神,讓我非常感動。
我們也首次見到居住在中國,與我們同父異母的兄姐。文革時代他們的爺爺是地主、父親又在美國,因而成為被鬥爭的對象,失去了所有家產,飽嘗赤貧之苦,還被判定不得接受正常教育,只讀了三到五年的書,成長際遇和我們三兄弟可說是截然不同。時代的悲劇在他們臉上留下了太多滄桑,見到他們的剎那,我們三兄弟都感到很震撼,心裏也很不安,覺得我們擁有的實在太多了。
我形容這本傳記記載的是「一個平凡的人,度過了極不平凡的一生」。父親的故事是許多人的故事,也是時代的故事。儘管大環境已經不一樣了,但我相信不同國籍、不同年齡的讀者,都能從中讀到人類共同情感、讀到相同的感動。
二○○九年,父親過世了。我很慶幸這本傳記能在父親離世前付梓,對我個人而言,它不但凝聚了家人之間的感情,也彷彿是我與父親道別的禮物。
你與父親感情至深,父親對你最深刻的影響是什麼?
父親的話不多,既不會說話來教訓我們,也從不逼著我們讀書。但是他的身教,卻對我們兄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父親是一位學者,記憶中他讀書非常專心,我從小就把他當作偶像,以他為典範期許自己。
漸漸長大,我才了解他在美國半工半讀的艱苦、與家人分隔兩地的辛酸,尤其我也為人父之後,感觸格外深刻。若說我們三兄弟至今還算有些許成就,全都必須歸功於我們的父母,若不是他們篳路藍縷地開創,我們不可能有安穩的路可走。回想起來,我心中滿是感激。
你長年投入愛滋病研究,並發明了雞尾酒療法。科學研究是一條崎嶇的道路,你是如何看待挫折?
就我的工作而言,失敗是再平常也不過的事。自從一九八一年愛滋病被首度證實、一九九五年雞尾酒療法問世以來,儘管科學不斷進步、愛滋病致死率大幅降低,但它卻仍是無法被徹底根治的疾病,而且傳染率至今仍然很高。醫師無法挽救每個病人,看著他們一個個去世,而且大多是年輕人,對我們而言確實很難熬。
我一直告訴自己:「做重大的挑戰,就會遭遇重大的困難」、「愈是重大的挑戰,愈可能創造最大的機會」,只要心中抱持著這樣的信念、目標明確,就要堅持下去。目前我們正在研究預防愛滋病的疫苗,已進入人體實驗階段,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成功。
近年你也走出實驗室,到各地演講,還特別為此學了中文,為什麼你會想這麼做?
我十二歲就移民美國,很少機會使用中文,中文愈來愈退步。我拜訪中國幾個愛滋病盛行的地區,若以英文演講,聽眾會覺得格格不入,而且與當地領導直接溝通也有困難,因此去惡補了一段時間的中文。
我認為科學研究之餘,也應該努力讓大眾對愛滋病建立起正確的知識、抱持正確的態度,愈多人了解,就愈少人會感染愛滋病,同時社會大眾也才能以更尊重的態度對待病人,知道對病人的恐懼、排斥,其實都是沒有必要的。
你與愛滋病長期抗戰數十年,過程中什麼事最能讓你感到快樂?
最讓我喜悅的,其實不是科學上的突破,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雞尾酒療法成功後,我好幾次在飛機上、戲院裏,或路上遇到不認識的人,他們跑來跟我握手,謝謝我救了他們的命。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刻,讓我更加肯定自己的工作非常值得。
你認為臺灣目前的科學教育最缺乏什麼?
科學需要不斷地提問、不停地挑戰,但臺灣的教育方式卻很少鼓勵學生思考,多半只是要學生坐在教室裏,老師怎麼講,學生就怎麼接受。但教育最大的意義並不在提供大量的資訊,而是訓練學生「用對的方式、問對的問題」,此外還要學會「如何思考、如何學習、如何解決問題」。美國的科學教育其實也不盡完善,但仍有些方式可供我們參考。舉例來說,好比就讀加州理工學院時,考試從不在教室裏進行,而是要我們把題目帶回家做,你可以查遍所有的書籍、用盡所有的知識,想辦法解決考卷上的問題,比起強記死背,這樣的方式更能激發學生的研究精神。
你認為臺灣和美國的年輕人各有什麼樣的特點?你有什麼話想對年輕人說?
我認為臺灣和美國的年輕人沒有太大的差異,卻有共通的問題,就是生活都過得太舒適了,讓年輕人缺乏了發現問題的能力、面對挑戰的勇氣。
我鼓勵年輕人不要被國籍、國家的邊界束縛,要走出去看看世界。不僅要到日本、歐洲這些進步的國家旅行,更要到亞洲、非洲等貧困的國家旅行;如果還沒有能力旅行,也要多涉獵國際新聞,或從網路、書籍搜尋資訊。
不同的世界,能讓人打開視野;視野打開了,就會看到這個世界還存在著太多值得努力的挑戰,重要的不是「我們能夠做什麼」,而是「我們應該做什麼」。想法、目標不一樣之後,我們就更能發揮潛能,了解到身為地球公民的一分子應該肩負的責任。
你認為臺灣最需要進步的地方是什麼?
我非常喜歡臺灣,對臺灣大部分的事物都非常滿意,我們全家人也都認為臺灣是非常適合長住的地方。不過近年有兩件事讓我比較憂心:第一是我熱愛臺灣的民主,但我很不喜歡臺灣的政治。臺灣的政治太兩極,非藍即綠,兩者之間沒有共通的立足點,政黨都以自身的利益為優先,不先考慮人民;各黨派的政治領袖,都沒有勇氣堅持「做對的事」,而不考慮自己的政治前途。臺灣已經是個小島了,如果我們再不培養國際觀、再停滯不前,後果堪虞。
另一個很大的問題是臺灣的媒體。打開電視新聞,多數的新聞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甚至可以形容那是「垃圾新聞」,我看不到什麼教育意義、社會責任;今天新聞報錯了,明天再若無其事地改過來,一點兒也不知道反省,更不會感到羞恥──只是,這樣要由誰來告訴我們真相?這種新聞簡直是在腐蝕人們的腦子,對年輕人的影響尤其負面,因此我很希望媒體拿出良知。
在忙碌的工作之餘,你有什麼讓自己放鬆的方式?
我的興趣其實和大家差不多,下班後喜歡看看書報、電影。我也常運動,年輕時常打籃球,後來也打乒乓球、網球,最近正在學高爾夫。去年我回臺灣時,曾在中研院和李遠哲、盧彥勳、盧先生之前的教練連玉輝一起在媒體前打網球,是很難忘的經驗。
你心中最幸福的片刻是什麼?
私人來說,孩子出生的那一刻是我最幸福的片刻;工作上,當我有所新發現、新突破,知道我的研究可以拯救人們的生命,都讓我感到非常幸福。
【完整內容請見《講義雜誌》2011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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