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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您沒來得及與祖父魯迅親身相處過，但身為魯迅長孫，加以閱讀他的作品等等，可否請描述在您心中，魯迅是一個怎樣的形象？這個形象有過怎樣的改變嗎？
答：我小時候和同齡的學生們沒有什麼差別，祖母和父母並沒有給我開小灶，我也是從課本上讀魯迅。從課文中，從老師的點撥中感知魯迅，從魯迅的照片和美術作品中看到魯迅的形象。由於當時課本作品選篇的宣傳取向，特別是我在讀中學時正是文化大革命時期，魯迅作品都是挑選革命性、戰鬥性強的，美術作品中的魯迅都是金剛立目「永不休戰」的戰士形象，因此，爺爺在我心目中逐漸浮現的是一個不苟言笑、讓人望而生畏高大的人。有時我還甚至暗暗慶幸他已經不在了，不然回家可能經常要挨他的訓斥。我心中魯迅形象的轉變緣自九○年代的一次偶然，父母來台探親，我在他們面前惡作劇。某天晚上，餐桌上方的燈泡忽然滅了。我站在高凳上換燈泡跟太太開玩笑，說：「不好！我要掉下來了！」黑暗中我母親跟我父親說：「你看兒子跟你一樣，老是搞惡作劇。」我父親回了一句說：「我爸爸也是一樣的。」父親忽然說祖父魯迅也經常搞惡作劇，一下顛覆了他的形象，讓我開始追究他的外型、個性、生活細節和真實的面貌。現在我終於有了一個比較接近的整體描述，經常在各地演講中向學生和社會人士介紹。
問：您聽過關於魯迅最印象深刻的描述或傳聞是什麼（不論真假）？
答：相思中他和豬打架。性情、浪漫、本真。1926年魯迅到廈門教書，思念在廣州的祖母，他們分別在廈門和廣州兩地，四個多月裡寫了八十多封信，平均一天多就寫一封信。他一個人在相思樹下想念愛人，一頭豬不識相，跑過來，啃地上的相思樹葉，我祖父很惱火，擼起袖子就跟豬搏鬥，一個老師跑過來，問他你怎麼跟豬打架，他說老兄我不能告訴你……他想念我祖母，靠在一個有個許字的墓碑上合影，寄給她，多浪漫多可愛的一個人！
問：您的祖母、父母及親人怎樣介紹魯迅給您認識？您又怎樣介紹魯迅給自己的子女？
答：他們從沒有主動向我介紹過，因當時我還小，因為忙碌，因為後來我離開家。聽父親說是始於九○年代，是與我幫他出版他的《魯迅與我七十年》那本書。至於我的孩子，他們生長在台灣，我沒有刻意講太爺爺的事給他們，而是建議他們自己去了解，通過書籍和網路。
問：魯迅在台灣被公開談論和閱讀是相當晚近的事。但您在台灣生活的1980到1990年代，台灣正好處在解嚴開放轉變期，過去的種種禁忌不斷被打破，這其中也包括魯迅著作的解禁。而您自身對於這些年來台灣閱讀、誤讀或不讀魯迅著作有怎樣的觀感？
答：在我的理解（非親情因素），魯迅確定是中國近代文學史上文學巨匠，一位睿智的思想家，不因政黨的意志而轉移。事實上在大陸，當年國民黨對魯迅的影響力是刮目相看的。事實證明，歷來集權者怕不同聲音，但封鎖文學作品總是徒勞，人們終有辦法弄到看到，台灣曾有地下出版，大陸也曾瘋狂流行過手抄本。
問：您曾在1982年出版《三十年來話從頭》自傳，對照二十年後您的父親周海嬰在台出版《魯迅與我七十年》所記，身為魯迅後人似乎反而帶來許多常人沒有的壓力。可否請您講述幾個例子？
答：例子太多了，無所不在。然而近十年當我把傳播、普及魯迅當成我畢生的事業以後，這些壓力就變成動力了。
問：「魯迅」作為一種文化符號甚至文化圖騰，往往代表著超乎他身為作家的多方面意涵。他在中國廣泛地被討論和研究，在台灣則是長期被禁、貼標籤，以您在兩岸生活的經驗，怎樣看待或化解這兩方的差異？
答：大陸和台灣之間有太多的東西是有認知差異的，甚至同是漢語都有使用上的很多不同。過去這些不同曾是兩岸對立的體現，而今是兩岸文化差異的象徵。不過，無論由於歷史的原因怎樣有意無意地造成雙方的距離，隨著時間和交往，我相信這些根本都不成問題，彈指一瞬間，一定會有新說新解，何必介意。
問：台灣讀者面對魯迅相當熟悉卻又陌生。一方面他是耳熟能詳的作家，一方面他長期被禁被扭曲。近年來您與您的父親周海嬰開始奔走在維護魯迅文化產權的活動，這部分是台灣讀者比較陌生的。可否請您講述一下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正名運動」？中國大陸出現了怎樣的「魯迅」符號濫用情況？
答：隨著大陸經濟市場化，總有些「聰明人」想出些方法賺錢，「傍名人」、「蹭吃」就是其一。比如搶註商標、功能變數名稱，比如商品化……防不勝防。這些年，被改姓了「錢」的魯迅成了一個巨大的利益之源，爭搶的手段可謂各顯神通，五花八門。現在所有有關魯迅的功能變數名稱，諸如com、cn、net、org以及所有中文的魯迅功能變數名稱都已經被搶註一空。我們曾經試探詢問過某魯迅功能變數名稱的擁有者是否能把功能變數名稱承讓出來，對方開價說「少二十萬免談……」。據媒體統計，目前如「咸亨酒店」、「閏土」等熱門詞彙的45個類別的商標已經被全部搶註完畢。另外，以「百草園」作為商標的商品類別有22個；「孔乙己」有17個。如今「孔乙己」商標，不但是茴香豆等食品商標，而且還是文房四寶、長衫、陶瓷，甚至是酸梅湯的品牌，「三味書屋」、「魯鎮」做成了香菸類商標，「華老栓」開了土特產商店，「祥林嫂」成了洗浴中心。一個全球品牌價值評估報告中顯示：至2005年，咸亨酒店的品牌估價高達34.8億元，而北京孔乙己酒店創辦十二年，沒花一分錢做廣告，現在全國已擁有9家分店，來客幾乎必點一碟茴香豆。究其原因無非就是「一切向錢看」，哪怕喪失道德底線。大陸的問題很多，其實也有法可管，可道德堤壩一旦崩塌，法律執行如果不力，人治代替法治的結果，就會讓大陸的進步變緩慢，就需要付出較多的代價。我從不懷疑一天更比一天好，但我會懷疑我的壽命不夠長。不過，其實台灣也曾有段時期出現過這類問題，只不過在內外的約束下得到了比較有效的抑制。
問：近年來，由您主持的上海魯迅文化發展中心做了相當多推廣魯迅的活動，主要工作之一是將魯迅從過去在中國被過度神化的狀態，回到一個比較具有人味的魯迅形象。過去魯迅在台灣被許多知名作家（如陳映真）視為典範，但時代轉移到此時的台灣，您認為該怎樣介紹魯迅給台灣讀者？
答：這些年，我組織了無數魯迅的論壇，和不少魯迅研究的專家交流，有一個共識，那就是：既然魯迅先生在中國文學史上已經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那麼，作為後人，我應該感到光榮和驕傲。但同時，我有義務去豐潤歷史上被懸掛起來的祖父的模樣，除了被木刻了的，除了被當作戰士和旗手了的，甚至因為時代的原因，被刻意虛構了的魯迅，我還要告訴大家一個幽默風趣、熱愛生活的魯迅，一個有血有肉、飲食男女的魯迅。這是我在做的事，也希望能夠把我的心得和台灣讀者分享。希望有台灣媒體感興趣，我願意協助他搞論壇、研討會或者展覽，做一兩件實事，推動兩岸文化的深層次交流。
問：近來中國作家韓寒的博客（部落格）點閱人數相當多，他在博客上的時事雜文引起許多熱烈討論。香港文化人梁文道甚至說韓寒的雜文與同時代人所引起的共鳴感很高，就像魯迅當年的雜文之於同代人。以您對魯迅的了解，您同意梁文道的比喻嗎？
答：魯迅早已經成為了一個制高點，很多人想接近、甚至超越他。我不樂觀，那個產生魯迅的時代不會再來是其一，魯迅具有的知識分子的良知、理性的思考和博大深邃的思想與精神，很難有人能夠接近是其二。立個標杆──可以，談超越──談何容易。
問：最後，今年適逢魯迅誕生130周年，可否請您談談為什麼現在我們還需要閱讀魯迅？
答：魯迅精神以及他留下的豐富的文學、思想遺產是現代中國文化的活水源泉、是現代中國文化發展的動力。讀他，就有方向。
◎受訪者簡介
周令飛
魯迅長孫。1953年生於北京，1969年北京景山學校畢業，1980年赴日本富士電視臺進修電子媒體，1982年來台定居。近十年來遊走海峽兩岸，從事魯迅傳播與普及的文化公益工作。曾撰寫發表〈魯迅是誰〉、〈魯迅姓什麼〉、〈讓魯迅回家〉等文章，著有《三十年來話從頭》、《夢幻狂想奏鳴曲：中國大陸表演藝術1949-1989》。2002年創建上海魯迅文化發展中心。曾任攝影記者、美術編輯、影視節目策劃編導、國際大型文化活動製作人等，現為上海魯迅文化發展中心主任委員、同濟大學魯迅研究中心主任。
※延伸閱讀：
‧「十足的魯迅」舉隅
‧魯迅的成就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四月號318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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