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想起袁哲生,不過這沒什麼特別的,我常常想起他。
因為常常想起來的關係,所以我還以為自己跟他是認識很久的朋友,結果算了一下,在他過世之前,我才認識他四年而已。
我在2000年退伍之際,某天在家休假日忽然接到他打來的電話,他說:「我是袁哲生,請問是王聰威嗎?」
「是的,我是,您好。」我從床上跳到床下。
「我們要辦一本新雜誌叫《FHM》,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幫我們寫稿子。」
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退伍之後能做什麼事,也從來沒聽過《FHM》是什麼玩意,但有人特別打電話來約我寫稿子,就算是鬼來電我也會說好。
我跟他共事了四年,有部分時間是當他的寫手,部分時間則在雜誌社裡當他的下屬,在最後的時光裡,我和高翊峰和他,幾乎每天都把時間花在樓梯間抽捲菸聊天,有空的時候才把工作做一做。我和翊峰到現在都還保留了抽捲菸的習慣,便是他教給我們的。
有關雜誌工作的事情,我從一開始就是跟他學的,寫各式各樣的稿子、人物採訪、落標、企劃專題一類的,在這四年之間,我大概是為他寫過最多字數的寫手。他是個親切幽默的主管,也很有耐心教人,但有時未免耐心過度,有次他總算肯讓我以創作者身分寫篇正式文章給雜誌用,我寫好給他,他退稿四次叫我重寫,等到文章本身差不多沒問題了,文章標題又被退了八次重改才總算合他的意,我那時覺得,「你乾脆痛快點,自己改一改就好了,您老大愛怎樣就怎樣啊!」但他偏不,一副就是要在電話裡損我寫得多爛,所以很樂的樣子。
還有一次,我跟翊峰參加某小說獎同時摃龜了,非常不開心,他為我們解憂去勞的方式,居然是開車載我們到汐止山上喝保力達B加小虎咖啡,一邊喝,一邊恥笑我們兩個很弱。他有這種拐彎抹角的個性,明明對我們這群年輕寫作者相當關心愛護,可是非得整一整死小孩,說兩句難聽話才甘心。
這次忽然寫這麼多有關袁哲生的事情,一方面是因為今年我也好不容易來到與他相同的年紀,寫這篇編輯室報告時是四月,正是他的年紀永遠停下來的時間。但雖然與他一樣年紀了,不過我卻從來沒有像他一般的耐心和愛心,對待更年輕的寫作者。
另一方面則是這一期做海明威專輯的緣故:袁哲生的寫作風格相當強調海明威提出來的「冰山理論」,並且常常用這個標準來罵我寫得不好。我非常非常喜歡他為〈送行〉寫的得獎感言的最後一段,僅僅九十三個字就可以完全表達「哲生式冰山理論」:「民國八十三年夏天,天氣晴,我和我的同學王森田坐火車到基隆,在車站附近買了一台即可拍,穿梭在鐵道兩旁的街道上捕捉孤獨的角落。回到台北沖洗出的照片中,有半數以上,照的是我托住相機的左手手指。」那麼鮮明的,倘若沒有那破壞畫面的左手手指,就不能叫做孤獨吧。
因為會感到孤獨的並不是什麼「孤獨的角落」,而是相機鏡頭之後的人。
本來該多寫點海明威的,不過算了,不寫了。
※延伸閱讀:
‧楊照/活在硬漢與冰山之下的海明威
◎作者簡介
王聰威
小說家、現任聯合文學總編輯。1972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藝術史研究所。曾任台灣明報周刊副總編輯、marie claire執行副總編輯、FHM副總編輯。曾獲巫永福文學獎、中時開卷好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決選、金鼎獎入圍、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入圍、宗教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打狗文學獎、棒球小說獎等。著有《戀人曾經飛過》、《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複島》、《稍縱即逝的印象》、《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等。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五月號319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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