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柯慈的自傳性小說《少年時》中,主角曾說:「什麼可以寫在日記裡面,什麼應該永遠掩藏起來,正是他一切寫作的核心問題。」對郝譽翔而言,這也是文學創作者一生的課題,「我一直覺得,好的作者要向自己內心的陰暗面去挖掘」,當她用那一貫的輕柔語氣訴說這句話時,我彷彿也看到了她筆下的郝譽翔,那位永遠用文字渴望他方的小女孩,同時抬起了頭,帶著釋然的微笑聆聽這句告白。
從2000年的《逆旅》開始,郝譽翔就一直用文字為自己的家族記憶,試圖以反向的追溯重新詮釋自我。在這段文字旅程中,前景通常是郝譽翔與那自她兒時就離棄家人的父親,背景則是其他同在時代中浮沉的眾人光影。在反覆的書寫過程中,郝譽翔被羅蘭.巴特論攝影的「刺點」概念所激發,把記憶中那些始終「刺痛我」、「謀刺我」、「刺殺我」的場景一次次如同相片重曝,最後終於疊加出一幅清晰的畫面,讓她得以放下多年來對生命的提問,並在最近的新書《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中作出了最後的告別。
「當然,很多事都需要時間……」
不停重曝的幽靈城市
一切是從小說開始的,而小說,如同郝譽翔在《逆旅》的序言中所說,是為「人生尋求解釋」。然而「解釋」一詞說來簡單,人生卻太過艱難,幸好小說的形式得以讓郝譽翔拉開距離,用一種超越的姿態觸摸那藏於真相深處的「事象地平線」。義大利籍電影導演安東尼奧尼提到的「事象地平線」其實是引申其在物理學上的意義,想像一個在黑洞中因為重力趨近無限大而將時間凝固的區域。對郝譽翔而言,由於父親的長期缺席,導致他們共處的少數時光被一再回憶琢磨,終於也成為鮮明的定格畫面,凝固成她不停觸摸的神祕核心。
在《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中,郝譽翔說:「我比他還要老,記憶拖住了我的身軀,把他所經歷過的歲月全都加諸在我的背上。」 除了共處的影像,還有父親口中反覆述說的山東學生流亡史,都成為她背負在身上的時代幽靈,也讓她很早就用一種世故的眼光觀察自己在台灣長年的遷徙與流離經驗,「我始終覺得自己處於邊緣,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但在格格不入當中反而能擁有更多屬於自己的身分」,這樣孤島般的處境蘊涵了郝譽翔獨特纖細的眼光,也讓她用文字建造了屬於自己的「幽靈城市」,正如她曾說過,「世界的瓦解和無能,正是藝術存在並變得有意義的先決條件。於是我走進幽靈四處遊蕩的城市迷宮中,試圖尋找出口,撥開瓦礫,建造街道,繪製地圖,並且努力用十指鑿開一道引導光芒的縫隙。」
於是在所有遷徙過的城市當中,她建造了屬於自己的城中之城,而這些幽靈就從她的文字中漫溢出來,帶領我們在她的回憶中逡巡那些擠滿她同代人的街巷、公寓、屋頂、菜市場……不過其中對她最重要的地方,莫過於北投這座神祕的溫泉之城。
最壞的時光
「北投真的是我一生最大的刺點。」講到北投,郝譽翔的語氣難得地高昂起來。
在2007年的《幽冥物語》中,郝譽翔便選擇了北投這個故鄉作為一切鬼怪故事的場景,「當時那些故事我是從《聊齋志異》裡面選出來的,不過要如何把它們放在一個現代的場景裡,我想還是應該要跟作家的經驗連結在一起,所以選擇了北投」,比起為了開創小說新道路而探索中文志怪傳統的意圖,她其實更想寫的是她與北投之間的關係,「不過當時可能寫得太隱晦了,所以沒什麼人注意到」,也因為如此,在《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中,郝譽翔把北投作為她人生的重要焦點,於其中描寫了她自身以及整個八○年代台北城經歷的重要蛻變,「這本書也可以說是《幽冥物語》的註腳。」
在此階段,台北正要成為一座以邊陲市鎮和新社區開發案為主的城市,北投也因此發展起來。郝譽翔和母親來到這裡,住進生平第一間不需要與各種生人共用廁所或廚房的安靜公寓,再加上正值升高中的青春期,郝譽翔突然覺得「家裡很無聊,所以常把書包放到圖書館後就跟朋友到處跑」,在書寫這段甜澀的青春過往時,郝譽翔時而感性,時而理智,「我怕人家覺得我太耽溺、或者想要揭人瘡疤,所以在筆法上作了節制與疏離」,因為她很明白,一旦流於喃喃自語,就會失去感動人心的普遍性。
「每個作家一定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提供一種普遍性。」提到時代背景的書寫,她的語氣變得更為篤定,透露一種屬於學者的睿智。除了受楊牧影響,習慣用夾敘夾議的方式鋪排出時代經驗,郝譽翔因為大量閱讀魯迅、沈從文等作家的經歷,於是也試圖以故鄉為原點,書寫那不斷逃亡又不斷回歸的亙古流離,「像魯迅最有名的話,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而儘管此後他一輩子似乎都在遷徙,「但也不停地在和故鄉對話」,正如同她總在不同作品中深情召喚那籠罩在溫泉霧氣中的北投。
在霧氣之中,是神祕的孤獨與青春情愛,是電話交友中的眾聲喧鬧,也是搖晃著通往海側的北淡線火車。儘管曾經只和花街妓女有關的溫泉現在成了一般觀光景點,遊客也早已帶著不同於過往的心態趨之若鶩,對郝譽翔而言,那裡卻還是有一個神祕的黑暗核心,封存著她的家族與青春,並如同曾為她看紫微命盤的朋友所說,是她命中那段「最壞的時光」。
最壞的時光中,郝譽翔在《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說了:「黑色的海與黑色的天在眼前流成渾沌一片,天地鴻濛,泯滅了所有的疆界,只把我們包圍在正中央。我們在平台盡頭蹲下來,放煙火,高空中炸出來一朵又一朵巨大燦爛的火花,而我們仰起頭望著,被震呆了也震啞了,卻忽然興起一股莫名的悲壯,在火光的照耀之下,青春的臉龐上全掛滿了淚,連天地也要為之顫動。」
最壞的時光,連天地也要為之顫動。
※延伸閱讀:
‧郝譽翔──以黎明的曙光淬鍊黑暗核心 (下)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五月號319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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