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波士頓是個難以親近的城,每個人都不準備打開自己,只想起個爐火,讓火苗吞噬黑炭,沉沉睡去。
醒或者不醒。
三月波士頓,仍一片惡寒。腳下套著哈佛退休教授老太太不要的雨靴,我正穿行枯葉與雪水的人家後院。這些獨棟房子與枯索後院,曾是菁英齊聚派對之地,現在一片寂靜,住在這裡,我四處聞到寂寞在體內嘎嘎作響。
女老教授過去教藝術史,曾是紐約現代美術館創辦人巴爾(Alfred H. Barr)朝暮心儀的對象,但她背棄紐約繁華,選擇教書人生。她那曾經的感情滄桑,帶著神經質腔調與懷疑性的迷濛目光,常讓我聯想起麻州著名詩人希薇亞‧普拉斯,差別只是女教授沒有自裁。因為女教授學會了控制與妥協,最重要的還有遺忘。
但普拉斯不,她絕不這樣,她「永遠不會忘記看過的事物。」
痛苦統治了夜,詩人沒有讓生命有迴旋的餘地,她站在懸崖眺望人世,只要一陣強風就足以把她推落。「絕不再」是普拉斯常吐出的絕對字眼,這在她的童年就已經慣用的否定詞。八歲那年,當她母親告訴她「父親去世了」,她說的話是:「我絕不再和上帝說話了。」然後她寫著:「我發誓絕不再改嫁。」的約定書遞給母親,要她母親在誓紙上簽字。
強烈的愛恨分明性格,一直是她的符號,就像此地的惡寒刺骨。
詩人唯一的一本長篇小說《鐘形罩》(The Bell Jar)是我很喜歡的一本小說,這是一本罕見的小說,她一筆一畫深刻了想要掙脫「鐘瓶」的渴望,她在心靈黑暗汪洋載浮載沉,卻極力攀爬任何一絲可以打撈她上岸的浮木。普拉斯用詩人凝練精準的意象捕捉了生命的黑暗,她被陰影慢慢熬煮的受苦靈魂。
她歌頌陰影:「世界上最美的東西絕對是陰影,千萬個移動的形體和死絕的陰影……人們的眼神、笑容背後的陰影;地球上被黑夜籠罩的那一邊,綿延無盡的陰影。」即使生機滿溢的夏日時光,普拉斯仍感受死亡氣息:「夏的寂靜伸出它的溫馨觸角,撫慰著這一切,恍若死亡。」
死亡,普拉斯嫻熟的另一種藝術,與上帝親近的藝術。她感知世界終將走向腐朽之苦,遂對死亡著迷。她曾抓著母親的手,希望一起共赴死亡之約;也曾躲在地下室吞服藥丸:「取出裝著藥丸的罐子,裡面裝的數量比我希望的還多,至少五十顆。……我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將自己的身體弄進洞裡,多次的嘗試之後,才終於進去了。」普拉斯躲在黑暗的洞穴裡,卻感覺自己像是穴居的巨人。死亡似乎不可怕,祂反而安撫了她。但她沒死成,她只看見藍光紅光白光,然後就不省人事,然後被發現,救起。也因為這個瀕臨死亡與精神崩潰邊緣的經驗,讓她寫了近乎自傳體告白的精彩小說,甚至成為憂鬱症者的聖經。
一片落葉,一個被沖上岸的貝殼……,死亡一直隨處可見,如影隨形。
她下樓走進廚房,倒了杯水,往冰冷的地窖走,將手中的藥一顆一顆地吞下,「藥罐自指間滑落,我躺下來。寂靜悄然遠離,將圓石、海貝以及我生命中一切的遺物殘骸,圈圍在我的腦海。」獲救後的她,吞藥自殺事件帶給她後來鼻竇炎的後遺症,也讓她往後不管呼吸或是移動時都會聞到那帶著「苦味」的空氣。
「就算你在窗邊的縫隙與門縫裡塞報紙,冷風仍然會找到你。」她認為沒有人可以逃離這樣精神的緩慢噬咬。
這就是尚未遇英國詩人泰德‧休斯(Ted Hughes)的前普拉斯時期,她比任何少女都要老成,又比任何老人都更逼視死神。
日子對她而言卻似乎太長,她當時還沒找到讓自己激烈情感泊岸之地。她曾描述「在我眼前延展開來的日子,像是一列清亮的白盒子。宛如幽影的睡眠將盒子一個一個分隔開來。」
白晝太亮,普拉斯對白晝所射出的眩目之光卻感到荒涼,她這樣描述(白晝):「彷彿是一條白亮廣闊卻又無盡蒼涼的大道。」
一頭金髮,姣好面龐,還有細長筆直的雙腿是普拉斯引以自豪的外貌,但創作天分更是使她在史密斯學院大放異彩的主因。她在大學裡擔任《史密斯評論》雜誌編輯委員,屢屢在《十七歲》雜誌發表小說及詩作,但她卻沒有看上任何男人。直到她赴劍橋紐漢大學就讀時,她在某個聚會遇見了她的「巨神」──休斯。但狂喜之後,普拉斯陷入了陰影的恐懼,她陷入戀愛的迷魅裡,深深覺得休斯是世界上最強壯的男人,有如是最碩壯最健康的亞當,有如是雷電般的巨人。但不可否認的是休斯也帶給了普拉斯生命最快樂的日子。但這快樂日子何其短暫,僅僅兩年就過了保鮮期。
一九五六年,也就是普拉斯二十四歲,她和大她兩歲的休斯終成連理,往後兩人自此感情糾葛交纏了七年。
最美也是最醜的,最甜也是最苦的,休斯給了普拉斯往後陷入「雙重性」與「對立面」的兩端,普拉斯未料的是遇見休斯其實就是遇見偽裝成愛情甜蜜的死神,她將進入更深沉更痛苦的精神囚籠生活而不自知。
嬰兒哭聲,做不完的家事,金錢困頓,無法寫作,爭吵,嫉妒……,普拉斯就這樣地度過惡寒的倫敦,她的生命被撕裂成兩半。
她想起第一次在聚會裡遇見休斯時她穿的紅色洋裝,她認為那就是一個「暗示」,際遇對未來她的命運的暗示。因為敏感的她認為「紅色」是生命的顏色,也是性愛之色,是具吸引魔力的顏色。但同時間,紅色如果未稍加收斂,紅色會成為危險的顏色,帶來傷害,讓生命燃燒毀滅,甚至將心臟切割成二。
我總是想,普拉斯,就是紅色。
一九五九年他們一度回波士頓見普拉斯的母親,同年普拉斯結識另一個波士頓著名女詩人安‧沙克斯頓(Ann Saxton),她們聊天時互相說的卻是彼此的自殺經驗,以及人生的種種拉扯。
隔年他們再度回到休斯的國度,普拉斯又成了異鄉人,且漸漸成為休斯友人眼中的「難纏女人」,因為普拉斯總是堅持己見,但她無法迴避致命的命運一擊。
當他們決定把這棟曾住過詩人葉慈的倫敦公寓租出去時,命運送來一對夫婦,平凡丈夫身旁是一位美豔性感至讓人覺得不安的妻子艾西亞。
一九六二年這對租下他們倫敦公寓的夫婦來到德汶拜訪他們的鄉村生活,敏感的普拉斯已經嗅覺到她的處境多了一位競爭者。她將很快就會在休斯的睡袍上聞到另一個女人的體溫與遺下的香氣,她聽見教堂鐘鳴,鐘聲送走生死,卻送不走愛的傷痕。普拉斯已經先一步瞧見了自己即將墜滅的畫面。
這位美麗女人將讓忙碌於鄉村家庭生活的她相形失色,艾西亞帶著黑暗女神的引誘神祕氣息,將奪走普拉斯身邊的所愛,艾西亞最後以她的子宮奪得了致命的勝利。
艾西亞是對普拉斯命運最神祕的重重一擊!
普拉斯完全無招架能力。
「這場仗我輸了。」一向擅長死亡藝術的她,再次感受到被恐懼癱瘓的意志,想要沉沉睡去的美好重量壓向了她。
但在墜入死亡懷抱之前,普拉斯還不能辜負她的才情,她要以詩寫下愛的癲狂與夢的絮語,她所感知的一切,她所受苦的情緒深淵,她要寫下,在赴死前。她若沒有寫下,世人將會從此稱她為「休斯太太」,她不要這個名號,她要當她自己,在死神降下黑袍之前。
靈柩,花朵,牧師與弔唁者,綿延起伏的墓地,已然積雪盈尺,墓碑一個個地凸顯出來,像是無煙的煙囪般。
──《鐘形罩》
早在多年前普拉斯就已經看見了自己的死亡面孔,她曾寫道:「彷彿被神奇的繩線牽引著,我舉步走進房間。」那是何等的神奇,那是什麼樣的房間,我無從得知。但我知道,有才情者,只要願意創作,生命留下的任何蛛絲馬跡,都會為生命做出時間的最後勝訴。
因此歷經多年,我們猶然看見普拉斯不斷地與各個世代的人交談,見到她在我們的夢的邊緣低語生命的幽微與苦痛的難言。
普拉斯除了小說《鐘形罩》之外,共出版了詩集《精靈》、《巨神像》、《渡河》、《冬樹》,她終於以創作才情向世人宣告她擁有完整的內在世界,不容侵犯的詩之神諭。
一九六三年普拉斯開煤氣自殺,劃下生命休止符。在她之後的幾年時光裡,還有兩個和她有關的女人也步上其後塵,詩人安穿著她母親的衣服自殺,女兒與母親化為一體。從她身邊奪走丈夫的美豔女人艾西亞也在六年後帶著女兒同赴黃泉,艾西亞歸還了她所奪取的一切,連同無辜小孩。
而普拉斯早已化為枯骨,女人的戰爭,都以自毀終結自己。
一切的激情戛然而止。
唯獨亞當還活著,其臂膀厚重巨大,足以對抗人世磨難。休斯一直活到一九九八年,並被稱為英國的桂冠詩人。果然休斯是普拉斯眼中的巨神:「自奧瑞提亞衍生出的藍空,在我們的頭頂彎成了拱形。喔!父啊,你獨自一人,充沛而古老如羅馬市集。」
東方對女人常說的「忍辱柔和」,普拉斯是絕對不要的。我聽見她從黑暗地底嘶吼上來的「絕不」!絕不,一個屬於普拉斯的字詞。
深具才情卻也激狂一生的美麗繆斯普拉斯,在陰影籠罩的短暫一生裡,何其誠實,何其激狂,卻也何其幽微。她以察覺微物的詩意,深深凝視著──由庸俗與妥協所統領的世界,這世界一點也不適合她。
參考書籍:
《鐘形罩》(The Bell Jar),普拉斯著,黃秀香譯,新雨出版社,
《精靈》(Ariel),普拉斯著。
Sylvia and Ted, by Emma Tennant.
《四個英語現代詩人》,陳黎‧張芬齡譯著,花蓮縣文化局出版。
◎作者簡介
鍾文音淡江大學大傳系畢業,曾赴紐約視覺藝術聯盟習油畫創作兩年。現專職創作,以小說和散文為主,兼擅攝影,並以繪畫修身。曾獲多項重要文學獎,近年甫獲吳三連文學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一天兩個人》、《過去──關於時間流逝的故事》,長篇小說《女島紀行》、《在河左岸》,散文集《情人的城市》、《三城三戀》、《孤獨的房間》等。二○○六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豔歌行》獲中時年度中文創作十大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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