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85年您父親倒下的時候,當時人在何處?心中的感受是怎樣?可否略微描述那段時間的情景?
我父親臨終前痛苦了好幾天。我們待在錫耶納(Siena)的一家醫院──我父親去世後,這家擁有百年歷史的醫院,被改建成藝術博物館;我們被大批攝影師、電視工作人員,以及一干閒雜人等團團包圍。他的死訊是全國性的大事。這現象和他的驟逝同樣令我驚慌,因為在噩耗傳出前,我們全家是過著非常低調的生活。在他垂死之際,我知道我必須等到終於只剩我一人時,才有辦法開始哀悼他的離去。
2.從您父親的著作中,就您自身的經驗來說,他與您聊過最多次或最深刻的是哪些作品及作家?
容我開門見山的說,我父親最喜愛的作家和文學作品,幾乎全寫進了《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該書是一系列他準備在哈佛大學講授的講稿,他就是在備課時過世。我充其量只記得一些零碎的片段,所以不便多說。我記得他提過伏爾泰(Voltaire),這是他鍾愛的作家;還有像是葛諾(Raymond Queneau)和喬治.培瑞克(Georges Perec)兩位作家,兩人是他的摯友,同為法國「文學潛能工坊」(Oulipo)的成員。此刻不知何故,我只想起一些法國作家,恰可證明我的記憶是殘缺的。
3.可否大致描述您父親是怎樣安排一天的時間?
我父親慣常以處理瑣事開啟一天,譬如回信和付帳單。下午他會專心工作,無論還剩多少時間。他似乎花更多時間在閱讀跟思考上,實際寫作時間反而沒那麼長。然後到了晚上,我父母會爬上床,兩人各自的床頭櫃上都堆著一疊書,他們會邊讀邊聊直至午夜已過。
4.您父親有什麼特殊的寫作習慣嗎?
他用鋼筆寫作,寫在長條校樣的背面。他會留意別浪費紙張,或許是因為紙的生產即為樹的毀滅。
5.他怎樣教給女兒對文學、閱讀及創作的看法?這跟他自己的文學理念有怎樣的關係?
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每到暑假,他會大聲誦讀荷馬的《伊利亞德》和但丁的《神曲》給我聽。後來當我問他,他對我在學校讀到的作家有何看法時,他的態度非常客觀。他不針對某位作家向我吐露個人意見,只告訴我一些不偏不倚的資訊。我想他這麼謹慎,是為避免影響我,以便讓我能形塑出自己的見解。
6.您父親曾開玩笑說自己是家中的「敗類」,因為只有他是從事文學相關工作的,其他親戚都是從事科學行當居多。可否談談您父親與母親對您走上比較文學研究的影響?
我父母是不挑食的讀者,因此我涉獵的書籍種類多樣、範圍寬廣,各國和各歷史時期的都有。所以你確實可以說,我的研究領域是受我的成長經歷影響。
7.你們相處經驗中印象最深刻的記憶是什麼?是否如您父親在《巴黎隱士》中提到的,在巴黎的屋子附近散步?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我想我沒辦法抽取出單獨的一段記憶。
8.就身為一名讀者或研究者而言,您認為現今世上跟父親具備同等創意的厲害小說家是?
他常被拿來跟波赫士比較,而兩人的相似處確實一目了然。我喜歡把他和納博科夫相提並論,因為兩位作家都在小說裡創造出美妙的世界。
9.哈洛.卜倫(Harold Bloom)曾在《如何讀西方正典》(How to Read and Why)提到,他把短篇小說作家分成「契訶夫式」和「波赫士式」,而將卡爾維諾歸入偏重幻想及寓言取向的波赫士式。但就您父親的小說創作歷程來看,他一直在開創不同的書寫形式和敘述技藝,致力於不自我重複,同時也具備相當深厚的現實意識。您認為父親會同意哈洛.卜倫將他擺入「卡夫卡─波赫士」脈絡中嗎?
無論被歸類為「契訶夫式」或是「波赫士式」,對我父親都是極大的恭維,而我希望有人能夠提出論述,證明他的作品是兩種書寫形式兼容的。但他大概對自己如何被學者歸類這個問題,沒有太大興趣。
10.如果父親還活到此時,您覺得他對於書寫及閱讀媒介的改變會有怎樣的想法?他會有興趣使用手機、上網際網路經營部落格甚至臉書嗎?
除非必要,我父親不喜歡用多餘的文字。他的文風既簡潔又精確。所以我想他會對網路容許人在上頭恣意喋喋不休這點,感到不舒服。
11.您在網路上設置了Amateur Thursdays讀書節目,是否來自您父親關心文學教育的啟發?您的節目是不是將您父親的文學觀轉化為實踐?
我父親喜歡談別人的作品,大大勝過談自己的。在我的網路節目中,受邀作家是以讀者的身分接受訪談,不談自己的作品。所以或許我父親會喜歡這種形式。
12.在中文世界裡,卡爾維諾最受歡迎也最被推崇的是《看不見的城市》及《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您最喜歡的父親的書是哪一部呢?他自己又最滿意哪一部作品呢?
那兩本書同樣是美國讀者最熟悉的作品。就美國的情況而言,我認為它們會受到偏愛,與其翻譯品質有關。《樹上的男爵》如果能被妥善轉譯成英文(至今尚未出現好譯本),此書或許也會大受讀者歡迎。至於我父親自己,他生前並未寫完所有他計畫要完成的作品,我也不知道在他那些已完成的作品中,他是否有特別喜歡其中某一本。
13.您父親在中文世界受到極大的歡迎。中文讀者對您父親的熱情,在美國就很難想像:在美國,大部分讀者只關心英國和美國的小說家,而英美之外的作家(含絕大多數的歐洲作家)卻很被邊緣化。您本人如何看待中文讀者對於您父親的熱情?
聽到這個消息的感覺真美好。我原先不曉得中文讀者對義大利文學有興趣,我還想多問問你們關於這方面的問題呢!在美國,要閱讀翻譯作品相當不容易。把重心放在推銷本地文學作品、冷落外國書籍的氣氛十分明顯。
14.您父親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展現了他對於日本文化的知識。我們想請問,您父親對於東亞(中、日、韓、港等)有沒有什麼情感或興趣?他本人閱讀東亞作家的作品嗎?他喜歡東亞的美術嗎?
他博覽許多日本文學作品,然而我不知道除了一些經典,他是否對其他中國文學作品有深入的瞭解。我得去他位於羅馬的圖書館,查閱一下館藏後才曉得,所以我現在沒辦法好好回答這個問題。
15.我們知道您父親曾經很同情共產主義。但,時至今日,共產主義的理想似乎難以實現,而共產主義所批判的資本主義卻更變本加厲了。中共並且成為資本主義世界的主要玩家。如果您父親看到今日的情境,他可能會有什麼意見?
從1957年開始,我父親便對共產主義感到失望。我不認為他會期許在中國殘酷腐敗的獨裁統治下,有可能產生什麼好結果。他最崇尚的是民主。
16.可否請您談談父親最後的未完成遺作《在美洲虎太陽下》?它在卡爾維諾的創作世界裡有著怎樣的定位?
這是我父親未完成的作品之一。該書原先設定是要談論五種感官,一個短篇講一種感官。他死前只完成三個短篇,分別談論味覺、聽覺和嗅覺。《在美洲虎太陽下》是他身後首部出版的作品,就在他去世後不久。與書同名的短篇,要傳達的是味覺,內容帶有濃厚的自傳性。它所描述的墨西哥之旅,是我父母的親身經歷,時間就在我父親過世前幾年。我們位於托斯卡尼的家,還保留了幾個他們在旅途中購買的紀念品。
(本訪談提問及翻譯過程得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助理教授紀大偉協助,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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