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衝擊與喚醒
法國戲劇理論家亞陶,被譽為二十世紀劇場史的分水嶺,他所提出的殘酷劇反叛傳統理性、摧毀日常語言,並訴諸感官與直覺,以揭露生命的本質。而他自己的人生也正像一幕幕殘酷劇,上演著無止盡的詛咒與糾纏。
1933年4月6日,安東南‧亞陶(Antonin Artaud, 1896 -1948)在巴黎索邦大學(University of La Sorbonne)進行了一場演講。這場標題為「劇場與瘟疫」的講演,後來成為他戲劇理論的主要論文《劇場及其複象》(Le Theatre et son Double)中重要的一章。對當時的觀眾而言,這場演講是一種衝擊的經驗,大多數的人在結束前就離開了,且邊嘲笑亞陶邊向他發出噓聲。亞陶以學術的方式開始演講,首先向聽眾解說有許多藝術傑作和偉大戲劇是在歐洲黑死病時期出現的;當人們被死亡的恐懼鞭策時,會追求不朽,並以奮不顧身的創造力和對崇高的追尋來超越自己。
作家安奈思‧寧(Anaïs Nin)參與了這場講演,在她的日記中如此描述:「但接著,幾乎在不知不覺間,他放下了我們原本跟隨的敘事線,開始演出瘟疫之死。沒有人確切知道這是何時開始的。為闡明他的演講,他演出極度的痛苦掙扎。法文的『瘟疫』(La Peste)一詞,比起英文的『瘟疫』(The Plague)要恐怖得多。但亞陶在台上所演出的,是文字所無法形容的……他的臉因劇痛而扭曲;聽眾能看到他的髮為汗水濕透。他的眼睛張大,肌肉痙攣,手指掙扎著想恢復原有的彈性。他令人感覺到那焦渴灼燒的喉嚨、疼痛、高熱、臟腑中的火焰。他在劇烈痛苦中。他在嘶喊。他狂亂囈語。他在演出自己的死亡,他的受難劇。」
日後,亞陶曾向寧解釋,他想要喚醒他的觀眾,他想讓他們瞭解到他們已經死了,他所演出的劇烈痛苦不僅是他自身的,也屬於每個活著的人。
純粹的劇場不過是生命
1933年,在一群由學者、學生、好奇的知識分子組成的觀眾面前,亞陶挺身對抗他們對他的誤解──他的意義、他的藝術和他自身。事實上,雖然他在當時並沒有被忽視,也非默默無聞,但他的名聲和影響力似乎是在他死後才真正得以發展。而到了六○年代,一般來說,在法國和歐洲的劇場經驗中,亞陶已經變成無法忽視了。1964年,英國的劇場導演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在皇家莎士比亞劇團外頭創立自己的實驗劇團時,把它獻給殘酷劇,他自己堅持應回溯至源頭:「他們全都是亞陶的孩子。」
所以,現在亞陶的孩子們在哪裡?他們正在幹什麼?當藝術已完全被販售,且無所不在地出現於電視、網路上和街頭,在這當下的脈絡中,介紹亞陶、讀他的作品、聽他的聲音,似乎比過往更加適切。同樣的,劇場本身的重要性也瀕臨危機。 有些人認為電影能夠取代劇場,或是劇場太過菁英、太智識取向了。但真正的劇場,就如亞陶會說的,「純粹的劇場」不過是生命;在舞台上,一個表情動作永遠不能被同樣地重演,因為它是現場的,並且與同時經驗到這行動的觀眾有了特殊的連結。劇場就像舞蹈,是最原始、最直覺的生命藝術的一部分,這正是亞陶所倡導的,以他的人生與作品所呈顯的特色──基進主義和極端主義。
第二幕:生與死,美與痛
亞陶留下了豐富的書寫作品,包括詩、散文、書信及一齣戲劇,此外還有素描、繪畫和錄音。亞陶或許不容易閱讀或探討,甚至可能會引起強烈的不安。但這也正是我們應該要認識他、接近他的作品的原因,因為他挑戰我們的確定性和我們的主觀界標 (subjective markers),他讓我們接觸到「危險區域」。
亞陶一生的故事富於悲劇性,同時也因痛苦而耀眼炫目。他於1896年在馬賽出生,1948年在巴黎死於癌症,得年51歲。他生命中幾乎耗去九年的時間,輾轉於幾所不同的精神病院,直到1946年才得以解脫。在最後一所精神病院中,他接受了58次電療療程,使得他所有的牙齒都脫落了;出院時,他看起來像個老人。若是拿他的兩張照片來比較,一張是他全盛的青年時期,一張是他在世的最後幾年,那對比更加驚人:那青年演員的美,可以化身為浪漫電影中的戀人主角,而那乾癟的男人卻帶著滿額皺紋,扭曲的雙手和無牙的嘴……。
眾所周知,亞陶自幼便有好幾種精神問題;他也濫用毒品,或是為了「治療」自己(緩和痛苦),或是為了實驗出神之旅(shamanic journeys)。亞陶和他自己的「狀況」總有著模稜曖昧的關係,他既宣稱自己意識到「精神疾病」所賦予他的潛能,同時也總在抗議他在精神病院所受到的治療處置。
年輕的亞陶在1920年來到巴黎,起初想成為詩人。他懂得如何素描以及對藝術作評論。他俊美無比,也希望成為演員。他在1923年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同時間,他參加了不同的劇團,也在幾部電影中演出,其中一部是德萊葉(Carl Theodor Dreyer)的《聖女貞徳受難記》(La Passion de Jeanne d'Arc)。他也為第一部超現實主義影片寫了腳本:《貝殼與神職人員》(The Seashell and the Clergyman),由杜拉克(Germaine Dulac)執導。
劇場是危險區域
1926年,亞陶發表他的第一篇劇場宣言,奠定了他劇場理論的前提之後,被超現實主義團體排除在外。他斷定劇場必須是危險的表演,演員和觀眾都不應從中全身而退。他與另外兩位法國作家一起開創了「賈亦劇場」(Theatre Alfred-Jarry),標示出亞陶舞台生涯發展重要的第一步。他繼續寫了好幾篇關於劇場的論文,1932年,他發表殘酷劇的首篇宣言,其目標為「一個神聖劇場的神奇源頭,以詩、音樂和可塑性來運用空間的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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