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照見真我,撫平傷痕──戲劇的療癒力

撰文、圖片提供/張志豪    

虛幻中現真實



如果你有一具「神奇電話」可以打給「過去」曾經走入你生命的人;「現在」你對他有口難言的人;或是一個「虛幻」、不曾在你生活中出現的對象;甚至是「未來」的你,那麼你會撥給誰?



婚後過得很不順心的小玫打給國小青梅竹馬阿凱,謝謝他當大夥聯合排擠小玫時,選擇成為她的朋友。小玫說:「每次想到阿凱,就想到自己也曾經值得好好被愛。」曹姐打給先生,希望他不要整天看著政論節目開罵,結尾還補上一句:「巷口全家便利商店的『裝潢』是綠的,但不是『挺綠』,不要再叫我多走十分鐘到『藍的』全聯了。」李老師打給柯博文(Optimus Prime,電影《變形金剛》的虛擬角色),告誡他別再拍續集,因為受不了小孩整天吵著買劣質的變形金剛。而我,則會打給「高四」那年過世的爺爺,跟他說:「爺爺別擔心,雖然我高中念了五年,終究考上大學,現在是個開心的諮商師。謝謝您總在我最看扁自己的時候仍選擇相信、鼓勵我,很可惜從來沒開口對您說我愛您……。」



如果我在路上打這通電話,行人一定還以異樣眼光;但若把場景搬到劇場舞台上,「演」一個「心理師」打電話給「過世」的爺爺,這件事就會變得合情合理,因為「舞台」穿越「時間」與「空間」限制,提供一個在「虛幻」與「現實」之間盡情地表達自己、聆聽別人內心世界的機會。藉著劇場,趙又廷可以回到二、三十年前的《艋舺》,而你我也能隨著《2012》彷彿預見未來的災難,戲劇讓一切不可能化為可能。



當戲劇遇上治療



在英國,戲劇這股遊走在「虛幻」與「現實」的魔力,持續好幾個世紀被戲劇工作者、人類學者、心理工作者關注著,大家企圖探索、理解戲劇背後隱含的文化結構與人類心理原型間的關係,甚至企圖透過戲劇重建人類集體心理健康的生活。



直至1920年代,Peter Slade最先結合「戲劇」(drama)與「治療」(therapy)二字,並於1930年代後期在大英國協醫學會上正式論及「戲劇治療的觀念」,因而有了dramatherapy(戲劇治療)這個字;隨後,戲劇治療概念開始廣泛嘗試、運用在心理健康、教育、社會褔利等機構。



然而,依照各種機構、當事人的需求,與戲劇治療師各自不同的學習與實務背景經驗,「戲劇」與「治療」之間也發展出不同的關係。早期1930年至1970年間,「戲劇」只是「治療」的配角(戲劇<治療),戲劇常被視為協助當事人開啟創意、自娛娛人的媒介;抑或成為職能治療中幫助當事人學習社會化、生活技能復健的方法。1970年後,愈來愈多工作者主張「戲劇」就是「治療」(戲劇=治療),透過戲劇使人們得以重新檢視自己的生命經驗,進而獲得生命新的意義與可能性。近來,更有新趨勢認為戲劇不應附庸於西方病理模式的治療觀(戲劇>治療),主張戲劇不應只停留在使人舒緩症狀與解決問題上,而應致力使人得到身、心、靈整合,甚至看見主流價值與體制的壓迫,重新尋找心理健康的生活方式。



真善美是療癒的本質



姑且不論學術上對「戲劇」與「治療」關係擺放的爭議,回到自身這些年來實務工作的體會,我認為戲劇之所以能發揮「療癒」的力量在於它真、善、美的藝術本質。透過戲劇創作、呈現與分享討論的歷程,人們能一同經驗「真」的故事、「善」的理解與「美」的感通。



小娟是爺爺最疼愛的孫女。那年冬天,家中接到病危通知,小娟與弟弟沒命似地直奔醫院,進入病房眼見病榻上虛弱的爺爺勉強撐起最後一點氣力,張開雙眼、抬起了手,小娟忍不住淚水,不假思索地把手迎上去,萬萬沒想到爺爺竟閃過小娟,握起一旁弟弟的手,不發一語,就此離世。爺爺這個動作,成了小娟心裡永遠的謎:「是爺爺握錯了手?還是弟弟終究是男生?抑或是……」,小娟不願猜測,而這個謎也成了她與爺爺間無法釐清的小隔閡。



小娟終於在我的鼓勵下,躺在沙發上扮演、體會爺爺的心情,也探索心中長期以來的謎。她學著爺爺喘息,勉強地張開雙眼,抬起了手,同樣地閃過飾演小娟者的手,同樣地牽起弟弟的手,然而她卻不自主地加了句爺爺沒說的話:「弟弟要乖,好好照顧姐姐。」



從故事中感通自我與他人



所謂真的故事是指,戲劇提供探索、表達生命經驗的機會。透過戲劇將「平時人們可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事』標記出來,讓人們『看』,讓人們『聽』,以增長人們的『見聞』和『見識』。」(註1)於是,人們得以暫時離開所處的主流價值評斷,帶著「有什麼」的態度,來觀看這好像「沒什麼」的生活世界,重新回頭面對自我真實、破碎的經驗與情緒。如同小娟,藉由真實生命經驗的梳理,聽見內心細小卻重要的聲音。



而善的理解則是:在戲劇創作中,為了扮演一個角色、發展一個劇本,往往需要先拋開自己價值的成見,才能貼近、同理他人的內心世界,還原他人的社會、歷史脈絡。在將生命經驗轉化為戲劇作品時,人們得以暫時從資本主義凡事重功利、輕情義的邏輯下解放,離開「觀眾」的位置,主動去重新理解劇中的角色掙扎,認識、看見加諸其背後的環境與傳統壓力。小娟正是一例,她暫放心中對爺爺的質疑與失落,用身體、心靈去體會爺爺在病床上的身不由己,最後重新詮釋了爺爺握起弟弟手的情境,也留下一個自己是爺爺心中最愛的記憶。



最後是美的感通:當人透過「作品」,從「現實生活」拉出足夠的心理距離時,便能離開「科學」、「實用」的慣性思維,進入一種無所為而為的「審美」狀態,並實踐蔣勳說的:「透過藝術的欣賞,一步步使我們學會了寬容,學會了以更全面的方式觀照生命,使冰冷殘酷的現實中有了一些溫暖的深情。」(註2)進而能在劇場共同建構的「美感」經驗中,鬆動僵化的社會、文化視框,使情感得以流動、關係得以深化。如同你、我一定也在小娟的的劇中,跨越彼此的陌生,看到小娟的良善,也遇見彼此心裡深處的重要他人。



多元途徑探悉生命



也許你接著會問:「有沒有什麼具體方法,能開啟戲劇治療真、善、美的大門?」其實關於戲劇治療的技術非常多元,從面具、隱喻、肢體開發、戲劇遊戲、即興創作、故事創作、自傳劇、角色扮演……,實在無法用有限的篇幅做系統的介紹。不過這些方法的背後,正是企圖提供一個從「間接虛幻」到「直接真實」的不同心理距離,讓人得以重新檢視、詮釋自我的生命經驗,達到新的啟發與洞察。



首先,屬於間接、虛幻、營造較長心理距離的隱喻,是具代表性的方法。在一些工作坊或團體中,我們會邀請學員們找出一個可以是動物、植物、非生物乃至於虛構的物件代表自己;接著,給予簡單的劇本結構,幫助學員們將選定的物件發展成一個完整的隱喻故事。曾經有一個如遊民般喜歡徘徊在團體外的國小低年級學童,在一次團體中透過認輔志工媽媽的鼓勵,創作了以下故事:



從前從前有一隻河童,每天都在照鏡子。直到有一天,鏡子突然變大了。因此,鏡子裡面的自己也變大了,鏡子裡的自己就跑出來,他自己就跟自己玩。最後,鏡子掉進了水裡。從那天起,不同的人撿了鏡子就可以跟自己開始玩。



透過間接、虛幻的隱喻技巧,讓學員們感到較輕鬆、安全,並以遊戲的心情分享、投射自己的經驗;如同透過河童的故事,小學童表達了自己的孤單,以及對找到志同道合朋友的期待。



至於,介於虛幻與真實之間的活動,如本文一開始的「神奇電話」即是一例。透過劇場一個虛幻的物件,提供當事人表達心中積澱多時的情感與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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