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章緣/貓與狗的戰爭(下)

文/章緣    

沒想到貓婆婆家裡養的竟然是狗,而且是能咬死人的大狼狗。



大衛從酒宴回來,顫巍巍地脫著鞋襪,我沒有上前幫忙。如果我是日本太太,或許會,但我只是徒然問一聲:「喝多了?」



「白酒紅酒混著喝。」他顛顛往廁所去。從廁所出來,他臉色好多了。我遞上一杯熱茶。



「有兩個日本公司代表,要回去了。」來來去去,是常有的事,但大衛說這回不同。「日本大使館那裡,很多人抗議。」大衛說,「這回,中國和日本幹上了。」



我記起在網上看到指責日本的新聞。我的惡夢是,有一天,我們跟他們站在敵對的兩邊,兵戎相見。網上《紐約時報》說,大選在即,今年兩大黨都把苗頭指向中國,攻擊對手跟中國靠攏。美國經濟不景氣,原因是中國?長著黑髮黃膚的亞裔移民及其後裔,是否又要睡不安穩了?但現在此刻,它沒有發生。它跟我沒有關係。



「台灣、美國、中國,」大衛說,「就像母親、情人和合作伙伴,三者之間有了衝突,你偏向哪一方?」

「正義的那一方。」說出此話,我噗哧一笑,想到童年在台灣熱播的日本卡通片《無敵鐵金剛》,片頭曲:我們是正義的一方,要和惡勢力來對抗。笑罷,回過味來,「怎麼是情人,不是太太?」我搥他。

「好吧,太太。」大衛故作無奈,「那答案就很明顯了。」

「什麼意思?」我再舉起拳頭。

「你只想著感情,忘了底特律血案?」



當年日本汽車攻占美國市場,車城底特律的失業工人,憤而拿棒球棒把一個日本人打死。然而被他打得稀爛的那張東方面孔和身軀,不是日本人,是中國人。不只是日本人,韓國人也是,中日韓的東方面孔,難以分辨。大家在同一條船上。利益攸關枯榮同命,是共同利益的那一方。答案竟然是合作伙伴?



「不是情感上更重的一方,就是利益更相關的那一方,但絕對不會是正義的一方,」大衛說,「因為,呃,比較起情感和利益,正義這碼事才是最難斷定的。」大衛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根據規定,我們這個境外人士家庭需到居委會報到。接待我的是楊老師。這些辦事員都稱作某某老師。楊老師四十來歲,爽朗健談,聊兩句話就能跟人知根知底套近乎。她說我早就該來報到了,還要抓緊時間去公安派出所作個登記。



我怕見公安。聽說此間新聞不允許報導警察的負面新聞,所以一般大眾把警察跟人民保母畫上等號。雖然我奉公守法,卻不能克制自己對公安的恐懼,這恐懼跟我聽到解放軍就會想到血洗台灣一樣,是一種條件反射,理性無能為力。我敷衍著應好。楊老師又問我,家裡有養狗嗎?



「沒有啊,怎麼,狗也要登記?」我笑問。

「狗當然也要登記,要辦證的。」楊老師說,「因為小區裡有人的狗被貓抓瞎了眼,所以我們要提醒大家,別讓狗跟那些野貓走得太近。」

「啊!」我感到有點不安。「那個日本人,成田太太,你知道嗎?」

「曉得,」楊老師說,「天天餵貓的那個。」



成田太太遞給我一束開滿白色小花的枝葉,說它叫飄雪。讓我想到大阪的冬天,她依依地說。又給了我一束結滿紅果的枝葉,它叫紅豆,紅豆是相思,今天我們要插的是思念……插在哪裡呢?我沒有花器。環顧四周,只見貓影重重,牠們在桌子窗台上或坐或臥,眼光中不知是善意還是敵意,而此時一條黑影竄上來對我咆哮……



想到夢中景象,我感到荒謬。如果要在中國學插花,也應該學中國傳統花藝呀!據說日本的花道,是從中國傳去再發揚光大的。其實,在美國時,我對日本人並無好感。幾次被洋人誤認為日本人時,我都沒好聲氣。那時想的是國仇家恨嗎?還是因為在美國人心目中,日本人幾乎是白種人?他們膚色白,國家進步,還出口高端科技產品,得到白人的青睞,有別於亞洲其他開發中的國家。



但是,現在成田太太和我,都只是上海人眼中的「外地人」。



又其實,如果真要選邊,我應該是狗族的一員。小時候,院子裡養著一隻白色土狗,長長的尾巴一見人就拚命甩動,吐著紅色的長舌頭。那是爸爸下班途中一路跟他回家的小白。小白盡忠職守,對所有上門的訪客和郵差一律大叫示警,牠總在院子和附近巷道轉悠,黃昏開飯時候一定回來。但是,就像牠來得突然,有一天,牠再也沒有回來。爸爸牽著我和弟弟的手,在附近到處喚牠的名,小白……



狗族的我,現在更關心貓;與日本人的微妙敵意,也在同為外客的情境下消融了。情感和共同利益,看來也不是恆久不變。



我從書房的大窗望出去,還是沒有見到成田太太的影子,難道她也回日本去了?金魚池邊空蕩蕩,連貓也不見蹤影。這可奇了,那裡向來是小區貓群出沒處,除非天氣不好,無論何時總會看見幾隻貓拱背坐在那兒。



我想到,貓婆婆不在,沒有人餵貓,貓一定餓壞了,裡頭還有隻大腹便便的母貓呢。還好飯鍋裡尚有一點昨晚的剩飯,我拌了點魚鬆,學貓婆婆那樣裝在塑料袋裡。



拿著貓食,在金魚池邊走了一圈,沒看見一隻貓。我甚至把那片灌木叢都找遍了。貓都跑哪裡去了?



「儂好。」一個人快步走來。

「楊老師。」

「你,要餵貓?」

「是啊,可是一隻都沒看到。」

「都沒了。」

「都沒了,什麼意思?」

「都被,呃,城管抓走了。因為,你也曉得,有業主投訴,貓抓瞎了他們家的狗。野貓,還是有危險的,那些有小毛頭的業主都同意。」



我打了個冷顫。抓走了?抓去哪裡?我不敢再問。城管。維持市容秩序的執法者。報上沒有,但網上有。不是說,那個趕驢車趕了八小時進城賣紅薯替兒子治病的老漢,被城管幾個巴掌打倒在地,紅薯都砸爛了;不是說那個賣菜的老婦,被城管扯去斤秤時,連帶扯斷一根手指……



人都這樣,何況野貓?池旁的大石頭上,似乎還看得到那捍衛幼仔的母貓,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撲殺十幾條野貓,就是一項任務而已。所有的貓需要為一隻貓的行為付出生命的代價嗎?狗有狗主為牠們維權撐腰,野貓呢?



「成田,成田太太呢?」

「她自身難保噢,說是跌傷了,好幾天不能出門。我昨天去看望她,沒人應門,今天要再去一趟。我們照顧老人是不分中國人日本人的,當然,還有台灣人。」楊老師匆匆走掉了。



開戰了。



大砲隆隆如雷,機關槍砰砰掃射,手榴彈擲出爆破,還有咻咻衝上天去的照明彈……一霎時,槍林彈雨硝煙瀰漫,所有狗加入了攻擊的陣營,昂首怒吼,汪汪吠成一片。



一輛綴白紗鮮花的賓士禮車,在對面大樓門前停下,款款步出一對新人。娶親或喬遷,每天小區幾乎都要熱鬧一次。



我想著去看望成田,但一直沒去,我怕看到她現在的模樣,也怕自己得為這件事提出合理解釋。原來,強勢群體裡的個人,也有他們的無奈,屬於這個強勢群體所犯下的罪行,每個人都要背負。



小區依舊,沒有貓影的金魚池開始有一些小朋友來玩,坐在以前貓坐的石頭上看魚。遛狗的人也來了,貴賓狗雪納瑞拉布拉多和金毛獵犬,牠們在石頭旁撒尿,占領了原屬貓的領地。



我惶惶下樓,站在這些人身旁。他們開心地說笑著,小孩在草地上跑來跑去,蹲在池邊看金魚。狗們到處聞聞嗅嗅,抬腳在樹幹上撒尿,一隻金毛獵犬咬了球,搖頭晃腦送到主人手中。比起貓,牠們顯得單純而莽撞。如果,我忍不住這樣想,如果此刻,這隻原本溫馴可人的金毛獵犬突然野性大發,咬住了那個穿著可愛粉紅短裙的小囡囡白嫩的臂膀,會怎麼樣?日子真的可以就這樣過,不論發生了什麼?



「這裡原本有很多貓。」我說,沒有針對哪個人,像宣布一條新聞那樣對著眾人。

幾個人詑異地看著我。

「現在貓都不見了。」

「對呀,」一個男人接口,他懷裡抱一隻迷你貴賓,一隻手不停撫著牠鬈曲的巧克力色長毛,那隻手的小指頭蓄著長長的厚黃指甲。「那個日本女人養的。就是因為有人養,野貓才越來越多。」

「喜歡貓,養在自己家裡嘛,小區是大家共有的,成了你的養貓場了?」一個牽著小孩的婦人說。

「我喜歡貓咪……」孩子扯著婦人的衣角說。



我不敢像孩子那樣大聲說出心中的想法,只是默默站在那裡,彷彿也是他們中的一分子。



日本女人養的。男人的話揮之不去。小區的野貓,那些美麗神祕的流動風景,竟被看作是日本女人的屬物。他提醒了我,這陣子不但貓沒有,貓婆婆不見,連那些常帶著孩子在小區裡散步的日本媽媽們也銷聲匿跡。我回來上網,果然中日關係越發緊張了,內地有的地方抵制日貨,日本學校被襲,日本的中國大使館前也有人抗議,還說要驅除境內的中國人,有日本商家從中國撤廠了。



難道這次如此決斷全面的撲殺,也因為牠們是日本女人的貓?我不禁胡思亂想起來。貓婆婆哪能善罷干休?大和民族不是愛走極端,不惜玉石俱焚的嗎?我的眼前出現了好萊塢電影中的畫面,只是這回的終極戰士是一隻黑色大狼狗,露出森森雪白的利牙,貓婆婆微微頷首,牠閃電般撲向抱著小狗的男人,噬咬和撕裂,驚叫和呻吟,鮮血濺在大石上,祭奠無辜的貓靈……還有那尖酸刻薄的女人,轉身想逃,卻哪裡能夠?一股熱氣哈上腳踝,下一秒鐘利齒已經刺穿皮肉……



原來我也如此嗜血,安靜的外表下,隱含凶暴的伏流。有多少個清晨和深夜,臨近的大街上高分貝炸響汽車喇叭聲,一直一直響不肯停,聲音如電鑽,穿破腦殼,搗毀生活的私祕和寧靜,在自家臥室卻感到在殺戮戰場。在這些束手無策被恣意凌虐的時刻,我的血液上湧,腦裡一遍遍舉槍對著駕駛座後沒有面孔姓名的陌生司機,毫不猶豫砰一聲轟掉他的腦袋。如同此刻,我怯弱地躲在自己的房間,在腦裡調動那隻大狼狗進行絕地大反攻。



我的嗜血狂想卻成真,或者說,有可能成真。隔天黃昏例行散步時,聽到一個外地保母高聲跟其他保母說著東家的小狗丟了。鑽到灌木叢裡,很久沒出來,喊牠也不出來,再也沒看到,主人都急哭了呢……我表情僵硬從旁邊經過,彷彿自己是共謀者。



貓婆婆從編花麻袋裡拿出一袋米飯,撒在大石頭上。月光照得大石雪一般白。深更半夜了,還餵貓?貓婆婆似乎聽見我的問話,似笑非笑地說:你不知道,貓晝伏夜出,保持著牠原本的習性,而狗,是被人同化了。她搖搖頭。我不懂這搖頭的實質含意,是憐憫還是不屑?



就在這時,四周樹叢裡開始窸窸窣窣作響,夜風急吹,響聲一陣急似一陣,突然黝黑樹叢裡亮起一對對眼睛,圓形的,杏形的,長形的,各種形狀奇奇怪怪的眼睛,非人類的眼睛如磷磷鬼火放光。是貓嗎?還是狗?



我從床上坐起。下雨了。雨打在樹葉上沙沙作響,我身上一陣哆嗦。一陣秋雨一陣涼。大衛此刻應該到西雅圖了吧?他不在時,我總睡不安穩。我披上睡袍到書房,從那扇大窗看出去,小區悄無人聲,萬物在黑暗中沉睡,只有幾盞路燈寂寥照著小徑。在金魚池那邊,彷彿有什麼動靜。我眼睛眨也不敢眨,果然,大石頭前有個人,旁邊還有個黑影動來動去。



我胡亂套上球鞋,拿了傘就衝下樓,小跑在濕滑的草地上,差點絆跤,但等我趕到金魚池邊,什麼也沒有。我左看右看,冷冷秋雨中,現實比夢境更加淒涼,又或者,這也是一個夢?正在胡思亂想時,看到大石上有一些散落的米飯。



我撳了幾次門鈴,無人應門。繞到後頭的小院樹牆外,我喊著:「成田太太,成田太太?」回應我的是一串憤怒的狗吠,那叫聲有金屬般的回聲,顯示著發聲者的殺傷力。我不敢再喊,靜立於牆外,從樹葉縫隙費力打量,想要看一眼那小院,又怕大狼狗誤會我的企圖。就在此時,有人拍了我一記,嚇得我魂飛魄散。



「噢,成田太太!」成田太太請我入內。她行走時略跛。

「聽說你受傷了,我來看看。」



成田太太瘦了很多,原本總是梳得一絲不亂的頭髮草草攏在耳後,髮根都是灰白的了。「跌倒了,沒用,那些貓,有的剛斷奶……」她情緒突然激動起來,雙手緊緊抱住頭,一會兒才平復下來,搖搖頭。我不知道這搖頭的意思,是悲憐貓族的噩運,還是自嘲未能控制情緒?



她慢慢告訴我那天發生的事。聽說小區找人來抓貓,那時正是貓群集中在金魚池畔曬太陽睡午覺的時刻,她想去通風報信,讓大家躲開來,要不就到她家來避避。貓都知道她住的地方,只是忌憚於庫洛,不敢翻牆過來。能救一隻是一隻,她這樣想著,卻在草地上跌了一大跤,把腳踝給扭傷了。她拜託幾個花藝班學生,請她們跟居委會說情,看能不能救下幾隻,不要趕盡殺絕。但是,學生們都說此時此刻不方便出頭,還勸她,入鄉問俗,尊重小區中國人的決定。



「是生命呢,貓也是一條命。」成田太太反覆說著,眼眶紅了。

「貓和狗,你比較喜愛哪一個?」我問出心中的疑惑。為了愛犬情願住在陰暗的底樓,又把野貓視作寶貝。

「我保護貓,狗保護我。」她說。

我想到夜裡那兩個黑影。「你半夜遛狗?」

成田太太有點吃驚抬頭看我,「你看到了?」她喝了一口茶,她的手背上有兩三道破皮出血的爪痕,「我的庫洛很凶,白天不敢帶牠出去,怕嚇到人。」

「你是去找牠們的吧?」我問。

成田太太愣住了,「你是說?」

「我是說,小區裡還有貓,對吧?」

成田太太看著我,猶豫著,最後大概決定把我視為盟友了,「是,還有幾隻,牠們躲起來,很害怕,只有半夜才出來。」成田太太突然坐直身,對我彎腰致意,「拜託你一件事好嗎?」

是要邀請我參加作戰計畫嗎?



大衛回家時,一看到我就面露驚異。我懷裡的小貓咪半瞇著眼睛,看著男主人,牠全身雪白,只有耳朵和尾巴墨墨黑。



「爸爸回來囉!」我輕撫牠的頭。

「哪裡來的?你不是怕貓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大衛懂不懂。自己的貓有什麼好怕?尤其是這麼可愛的小貓咪。餵過奶後,牠會安然在我懷裡睡著。



投奔貓婆婆的母貓驚嚇過度,生下貓仔後兩天就死了,貓婆婆幫貓仔一一找到主人。我想,即使是怯懦的我,也可以學著當貓的守護者,就像貓婆婆其實是狗族一樣。不管是為了共同的利益、對生命的愛惜,還是為了正義,我,跟貓婆婆站到了一起。



(本文選自聯合文學出版章緣最新小說集《雙人探戈》)





◎作者簡介



章緣

本名張惠媛,台南人。台大中文系學士,紐約大學表演文化研究所碩士。旅居美國多年,2004年後移居中國大陸。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聯合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等。作品入選爾雅年度小說選三十年精編、中副小說精選、台灣筆會文集、《聯合文學20年短篇小說選》、九歌九十四年、九十九年小說選、上外雙語短篇精選(上海)、The Border as Fiction: Writers of Taiwan(加拿大)等。著有短篇小說合集《更衣室的女人》、《大水之夜》、《擦肩而過》、《越界》、《雙人探戈》,長篇小說《疫》,隨筆《當張愛玲的鄰居:台灣留美客的京滬生活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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