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約旦安曼向南走,二百公里都是枯燥的沙地和沙丘,令人厭倦。突然,遠處有一種紫褐色的巨大怪物,像是一團團向天沸騰的湧泉,滾滾蒸氣還在上面繚繞。但這只是比喻,湧泉早已凝固,成了山脈,繚繞的蒸氣是山頂雲彩。人們說,這就是佩特拉(Petra)。
十九世紀,一位研究阿拉伯文明的瑞士學者從古書上看到,在這遼闊的沙漠裏有一座「玫瑰色的城堡」。他想,這座城堡應該有一些遺跡吧,哪怕是一些玫瑰色的碎石?他經過整整九年的尋找,發現了這個地方。
山口有一道裂縫,深不見底。一步踏入,只見兩邊的峭壁齊齊地讓開七八米左右,形成一條彎曲而又平整的甬道。
高處窄窄的天,腳下窄窄的道,形成兩條平行線。兩邊緊貼的峭壁,有的做刀切狀,有的做淋掛狀,全部都是玫瑰紅。中間攙一些赭色的紋、白色的波,一路明豔,一路喜氣,款款曼曼地舒展進去。
甬道的終點,是鑿在崖壁上的一座羅馬式宮殿。這座宮殿,出現在這個地方,幾乎每個旅行者都會蹌然停步,驚叫一聲。底層十餘米高的六個圓柱,幾乎沒有任何缺損。進入門廳,有臺階通達正門,兩邊又有側門,門框門楣的雕刻也十分完好。
門廳兩邊是高大的騎士浮雕,人和馬都呈現一種簡練飽滿的寫意風格。二層是三組高大的亭柱雕刻,中間一組為圓形,共有九尊羅馬式神像浮雕。
宮殿的整體風格是精緻、高雅、堂皇,集中了歐洲貴族的審美追求,而二層的圓形亭柱和一層的寫意浮雕又有鮮明的東方風格。
這座宮殿,你甚至不願意把它當作遺跡。它的齊整程度,就像現代剛剛建成的一座古典建築。但現代哪有這般奢侈,敢用一色玫瑰紅的原石築造宮殿,而且是鑿山而建?
這座宮殿被稱之為「法老寶庫」。再走一段路,還能看到一座完好的羅馬競技場,所有的觀眾席都是鑿山而成,環抱成精確的半圓形。競技場對面,是大量華貴的歐洲氣派的皇家陵墓。此外,玫瑰色的山崖間洞窟處處,每一個洞窟都有精美設計。
站在底下舉頭四顧,立即就能得出結論,這是一個夢幻般的城廓所在。這個城廓被崇山包裹,只有一兩條山縫隱密相通。這裏乾燥、通風,又有泉眼,我想古代任何一個部落只要一腳踏入,都會把這裏當作最安全舒適的城寨。
佩特拉如此美麗神奇,卻缺少文字。也許,該有的文字還在哪個沒被發現的石窟中藏著。因此,我們對它的歷史,也只能猜測和想像。
一般認為,它大約是西元前五世紀以後那巴特人(Nabataean)的庇護地,他們是遊牧的阿拉伯人中的一支,從北方過來,在這裏建立了厄多姆王國。因此這個隱蔽的地方也曾熱鬧非凡,過往客商爭相在曲折的甬道進進出出,把它當作驛站。西元前一世紀,這兒的繁榮遠近聞名。西元一○六年,它進入羅馬人的勢力範圍,因此打上了深深的羅馬印記。
但是,大約到西元三世紀,它漸漸變得冷清;到西元七世紀,它幾乎已經死寂。究其原因,一說是過往客商已經開闢新路,此處不再成為交通驛站;二說是遇到兩次地震,滾滾下傾的山石使人們不敢再在這裏居住。
總之,它徹底地逃離了文明的視線。差不多有一千年時間,精美絕倫的玫瑰紅宮殿和羅馬競技場不再有人記得。但是,它們都還完好無損地存在著,只與清風明月為伴。
只有一些遊牧四處的貝都因人(Bedouins)在這裏棲息,我不知道他們面對這些壯麗遺跡時作何感想。他們的後代也許以為,天地間本來就應該有這麼華美的廳堂玉階,供他們住宿。那麼,他們如果不小心遊牧到巴黎,也會發出「不過爾爾」之歎。
站在佩特拉的山谷中我一直在想:我們一路探訪的,大多是名垂史冊的顯形文明,而佩特拉卻提供了另一種讓歷史學家張口結舌的文明形態。這樣的形態,在人類發展史上應該比顯形文明更多吧?
知道有王國存在過,卻完全不知道存在的時間和原因,更不知道統治者的姓名和履歷;估計發生過戰爭,卻連雙方的歸屬和勝敗也一無所知;目睹有精美建築,卻無法判斷它們的主人和用途……
人們對文明史的認識,大多停留在文字記載上。這也難怪,因為人們認知各種複雜現象時總會有一種簡單化、明確化的慾望,尤其在課堂和課本中更是這樣。所以,取消弱勢文明、異態文明、隱蔽文明,幾乎成了一種普遍的社會心理習慣。這種心理習慣的惡果,就是用幾個既定的概念,對古今文明現象定框畫線、削足適履,傷害了文明生態的多元性和天然性。
為了追求有序而走向無序,為了規整文明而損傷文明,這是我們常見的惡果。更常見的是,很多人文學科一直在為這種惡果推波助瀾。
佩特拉以它驚人的美麗,對此提出了否定。它說,人類有比常識更長的歷史、更多的活法、更險惡的遭遇、更寂寞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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