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女性的平均壽命比男性長6.6歲,不論是單身、已婚或離婚婦女,到頭來都有機會面對一個人的老後生活。此外,由於傳統女性教育可能受限,又以家庭為重,缺乏經濟自主能力,晚年落入貧窮的風險也比男性高。
然而,日本女作家上野千鶴子對上百位銀髮婦女訪談後發現:「一個人」不等於「寂寞」,「老年」也不意味絕對的「弱勢」,能夠生活自理的晚年,一樣可以過得樂觀優雅、充實自在,只因女性面對生命的韌性與彈性比男性高。
祖母級畫家陳月里就是「一個人的老後」的最佳範例。
「我的母親有非凡的神秘體力,可以承受多年來漂泊寫生的生活。有一年農曆5月,正逢清水巖落鼻祖師出巡,我在圍觀的人潮中看見渾身溼透、身上沾滿水草的母親,一邊滴著水珠一邊飛快的素描。
另一年,正逢落鼻祖師夜巡暗訪,我興致很高的隨著鎮上的少年仔,攀爬到漁市場的頂樓,想要尋覓一處高點以飽覽夜巡的精彩畫面,當我費盡千辛萬苦,氣喘咻咻的從危聳的防火梯登上屋簷時,又遇上我的母親。」
這是陳月里的三女、也是國民美術創辦人劉秀美紀錄她母親在60歲以後,越活越精采,用藝術大大解放人生的片段。
藝術的狂熱分子
陳月里博得「全壘打」畫家的美名,只因她充滿活力、色彩斑爛的油畫一經展覽,幾乎立刻被收藏一空。幾年前她題為〈新娘〉的畫作,還曾被女性主義者張小虹及雄獅美術雜誌爭相引為書封。
直到3年前,85歲的她感覺「真的老了,有天突然連提起畫具的力氣都沒有。」自知老化,她卻從善如流;暫時放下消耗精力的油畫,轉向更為自由輕便的素描,「哪天出不了門、躺在床上了,還是可以繼續畫。」
天氣炙熱時,她可以端坐室內畫花;出遠門坐公車時,可以畫司機、畫窗景;隨女兒主持的畫會移駕鬧區、舞廳、咖啡廳寫生時,可以畫紅男綠女、城市流光;在壽司店吧檯前可以忘記美食,只顧著畫廚師身影;膝蓋腫脹酸痛、無法遠行時,可以踱步到住家樓下的麥當勞畫汐止新台五線上的車流街景。
(攝影/莊坤儒)
第一回採訪,陳月里劈頭就說:「我跟人對話全憑感應;畫圖也是,有感應時,全身會ㄅㄧㄥˋㄅㄧㄤˋ叫,快筆奔騰呢。」
整個下午,目光如炬的陳月里就彷彿神入,連續3小時始終腰背挺直、神采飛揚,開心時還會手舞足蹈、哼唱起來。
相約在西門町寫生,她提起過去曾遇過少年人嫌她老還來這裡閒晃,她回嗆:「這裡可是我少女時代的地盤耶!」又補充說:「社會再怎麼變化,一個有理想的老人,可以勝過十個沒理想的年輕人。」
問她為什麼對繪畫如此堅持?陳月里說:「我的前半生全為了家庭,沒有資格像有錢人,可以優閒學畫、看展覽。雖然起步晚,我卻覺得越老越有智慧,靈感越來越多,只擔心沒有體力畫下去。」
60歲掙脫家庭與婚姻枷鎖
陳月里確實是靠著不停的繪畫昇華她的前半生。
1923年,陳月里誕生於台北萬華,少女時代的她,曾滿腔熱血自願到岡山空軍基地「報效國家」,經歷無情的戰火及隨後的政治恐怖,讓她提早理解大時代的荒謬與小人物的悲哀。
她因自由戀愛而早早結婚,卻又因丈夫的失志與生性風流,墜入黯淡潦倒的貧賤生活。為了餵飽4個子女,身形瘦弱的她有時只能喝水止飢,也曾四處接家庭代工以換取微薄生計。
天性對美敏感的她,30歲開始「自學」繪畫,過去,她創造美感的方式是攢錢買個漂亮瓷瓶回家插花。某晚,她就著廚房餐桌,撕下月曆紙將靈感塗塗畫畫,瞬間掙脫生活拖磨與先生背叛帶來的痛苦不快,畫到天光卻感到異常充實。
60歲那年,吵吵鬧鬧半輩子的先生終因年老中風過世,女兒劉秀美為她買了人生第一副油畫畫具。剛開始,她隨劉秀美移住淡水,並非想要依親養老,而是為了捕捉淡水的美景。
「現在多畫些素描,累積實力,希望來世一出生就當藝術家,」陳月里許願。西門町、地下舞廳、車水馬龍的街頭、有音樂演出的酒吧,都是她的「練功地」。(攝影/莊坤儒)
在她獨自居住、與淡大學生比鄰的小小畫室窗外,就是一覽無遺的淡水河及觀音山景,那時的她,半夜起床如廁,總要用手遮蓋眼睛、匆匆走過窗前,只因她太了解自己:「只要定睛看見河面上觀音山的淒美倒影,或是粼粼波光,我就會不捨得睡。」
陳月里描繪的淡水夜景千姿百態:有滿月時銀白的河面連綿到天際,有河岸濃密樹蔭下依偎談心的情侶,有煙雨迷濛中散發水氣的船影。
畫作透露她對山、水、光影、季節變換的痴迷,因為把自然視為休戚與共的「伙伴」,陳月里不免對環境遭破壞感到悲憤。劉秀美記得,當年捷運要開通時,母親就曾憂心忡忡地感嘆紅樹林會消失,白鷺鷥會流離失所,還曾在搭捷運時,因為受不了昔日美景被醜陋的高樓、道路截斷,而在眾目睽睽下大聲抱怨:「以後,誰要是砍了一棵樹,就要像殺了一個人一樣,被判死刑!」
近年,眼見汐止住家後面的青山也被人為開發蠶食鯨吞,這位老祖母眼底不再透露忿滿,只是平靜忠告:「現在天災那麼頻繁,人們應該多愛護自然,自然才會保祐我們。」
關於孤獨這回事
邁入80高齡,陳月里自認每天都過得很忙碌、很快樂。她堅持自己打理三餐,三天兩頭改換室內布置,「這也是生活情趣之一,生活環境美好,心頭才會安定。」不過,要自我維持起居,外出時還得攀爬5層樓梯,加上日以繼夜埋首創作,確實令她逐漸感到吃力。
問她夜晚出門不會累嗎?她卻說,夜晚才能專心畫圖、不被打擾。她告訴女兒,平時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熱心卻饒舌的鄰居包圍,頻頻詢問她為什麼無依無靠(隱含子女不孝),還常早出晚歸,舉止那麼奇怪!
(攝影/莊坤儒)
其實,就連親戚也不能接受陳月里的獨居與繪畫狂熱。同樣老邁的哥哥,就曾勸這位妹妹別再畫了,會搞壞身體。從事高空電纜維修的兒子,也曾提議要接母親同住,只是無法承諾提供她一處專屬的繪畫空間,更別說日積月累的畫作的儲放空間。
陳月里默默聆聽周遭參雜著質疑、焦慮與關懷的話語,對獨居這件事卻義無反顧。
「他們不明白,是畫圖救了我!畫筆就是我的伴侶,大自然就是我的好鄰居。」
劉秀美也曾想過,放著年邁母親在老舊公寓獨居確實風險四伏,「然而,她不想依賴子女,更想延續藝術生命。眼前只有繼續維持獨居才能保有自主性。」
權衡之下,劉秀美選擇保持親密互動卻不干涉母親的生活方式,每天早晚會以電話報平安,時常前來探視、採購日用品,也會帶她出門玩,「我希望幫她多爭取幾年這樣自在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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