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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一生雅好山水之樂，每逢假日常偕親友登山涉水，尋幽訪勝，在群山密林中或坐或站，或立或行；伸手撥雲、邁步踏霧。他偶爾會只帶我爬山，父子共賞美景，亦為人生一樂。
四十年前的一個周日，正值春末時節，也是我十一歲的生日。父親決定帶我首次挑戰海拔兩千公尺以上之高山，因為他認為我已經是少年了，該當有此能耐。
當日清晨搭林務局載運木材的貨車上山，自竹東至清泉的路況尚可，然而過了清泉後，便是左拐右彎，狹窄崎嶇的山路。車子左偏右晃著往前行，等到觀霧附近的樂山林道，終於可以下車，而我早已將早餐吐得一乾二淨了。
父親拍拍我的肩膀，牽著我坐在路旁的大樹下，給我吃些餅乾及糖果，待元氣恢復後再起身上路。他依友人所繪之地圖，沿著陡坡跌跌撞撞往下行，只見四處有五、六棵近十樓高的巨木，父親說這些樹的軀幹之粗，足足需要六位成人才能合抱。三年前我舊地重遊，該地早已鋪成山林步道，稱為檜山神木區。放眼望去，高大挺拔之紅檜大都一去不復返，大概早已成為富貴人家的雕梁畫棟、桌椅床鋪了吧。千年大樹始於一粒小小的種子，期間經歷狂風暴雨、霜雪雷電、地震乾旱，仍能屹立不搖，但終究抵擋不住人類的斧鋸。人定不能勝天，偏要一意孤行，如今一經風雨，山林變色，土流石崩，苦果已見，那又何必當初？
父子兩人循著原路而回，一路上手攀腳爬，頗為吃力，好不容易才回到樂山林道。父親自背包中拿出水壺讓我先喝個夠，才慢條斯理地說：「你有注意到什麼嗎？」
我看了看四周，絲毫無異狀。他搖搖頭，說：「唉，你瞧天空中不是有隻孤單的鷹嗎？牠正循著氣流飄上青天，這叫『借力使力』，也就是靠著氣流的強大力量，再加上自己翅膀的一點力量，自然就飛上高天了。」父親說話時，我已找到孤鷹的位置，果然牠的雙翅甚少振動，便能扶搖而上，的確是飄得多、飛得少。
「在大自然中，你永遠要像個小學生，努力地去看、去聽、去學，老天爺會教你很多、很多。」他像老師一樣的訓勉著我，而我只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你還有看到什麼嗎？」這回我用心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然後輕叫著：「我知道，我知道，今天只有藍藍的天空，沒有一片雲。」「不錯，」父親笑著說，「這樣的天氣，我們可以用萬里無雲這四個字來形容。」
沿著林道往前走，海拔漸高，路兩旁之山勢亦可一目了然。父親指著左方一座特別高的山峰，問：「你猜那座山有多高？」只見那外形像個大木桶的山頂附近，還留下一些殘雪，在蔚藍晴空的映照下顯得更白了。「既然有雪，那一定很高。我猜是三千五百公尺。」他聽我說完，摸了摸我的頭，以讚許的語調說：「很接近，它的高度是三千四百九十二公尺，稱為大霸尖山，也有人稱為世紀奇峰，向來都是泰雅族的聖山。」
「為什麼是他們的聖山呢？」我好奇地問。父親凝視著大霸尖山，悠悠地說：「真希望有一天能站在那頂峰，想必能俯瞰更壯闊的景色。」我著急地說：「唉呀，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啦。」「喔，對了，」父親回過神來，「傳說那座山上有一個巨石，有一天發出巨響，石頭裂開成兩半，有一對男女走了出來。後來石頭又合了起來，他們再也回不去了，就一起走下山，過著打獵、耕種及織布的生活。這兩人就是泰雅族的祖先，所以後代子孫認為大霸尖山是祖靈的聖山。」
「爸，你怎麼知道那麼多呢？」父親注視著我的雙眼，嚴肅地回答：「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知識，所以一定要認真的去學、去問。像我就是因為常爬山，認識了不少泰雅族的朋友，向他們請教後才學到的。」「那為什麼我班上有位泰雅族同學，大家都叫他『番仔』呢？」我才剛說完，父親就很生氣地吼叫著：「你千萬不可以這樣叫他。」我趕緊搖了搖頭。他臉色緩和下來，說：「泰雅族人是很有智慧的民族，他們敬畏大自然，熱情開朗又善良，過著知足常樂的生活。反而我們漢人搶奪他們的土地，欺騙他們，還破壞他們祖先留下來的山林，其實他們反而該罵我們是『番仔』的。」
繼續往前行，我那千斤重的左腳才剛勉強跨出，萬斤重的右腳便想賴在原地不動，以致落後父親至少五十步的距離。他回頭看了看我，大叫著說：「加油，你一定跟得上。」然後頭也不回地快步往前邁進。我倚著樹幹休息一下，腳步聲停止了，喘息聲消失了，而山林也更幽靜了。
終於掙扎到樂山的山頂附近，父親早已在那裏吃起乾糧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說：「真不賴，我就知道虎父無犬子嘛。」
我們一起吃著午餐，這時雲霧四起在風中翻騰不止，有如一波波的浪潮席捲而來。父親看到我驚恐的神色，安慰我：「別怕，很快就會散去的。」
果然，吃完午餐後，雲破霧散見光明，萬里晴空下的視野，隨著近樹遠山而延伸。而被雲霧雨露潤澤的林木，則用茂盛之碧綠回饋大地。父親指著遠方：「那裏是竹東鎮、新竹市、苗栗縣……喔，對了，你以後遇到困難時，就想一想雲霧終會散去的道理，困難總有解決的時候。」
下山途中，雲霧再起，不過我已不害怕了。父親邊走邊說：「很多年前，我跟三位同伴爬大霸尖山，途中我跌傷了腳，無法行走，更糟的是因為雲霧太濃，我們迷路了。三位同伴不願被我拖累，所以棄我而去，急著尋找出路。等雲霧停了，我撐著一根樹枝痛苦地走在荒山小徑中，還好遇到三位泰雅族的獵人，他們為了輪流背我下山，而把一隻獵到的大山豬放在原地。你說他們是不是很了不起？」我立刻點了點頭。
過了一年，父親終於在三位泰雅族的朋友相伴下，一償多年宿願，攀上大霸尖山的頂峰。由於山頂是泰雅族的祖靈之地，所以他們不能爬上去，只能留在山腳等待。回家後，他只淡淡地說：「身在山頂，我只感覺很孤單，並沒有任何征服高山的喜悅。因為任何山都征服不了，我們只能征服自己的心。」
如今父親已辭世多年，而我也在人海沈浮五十餘年，總算領悟「征服自己的心」之道理。當日父子共登樂山之情景一幕幕出現在眼前，尤其他那平實而充滿智慧的話語，至今仍在耳畔回響，讓我在為人處世上知所進退，獲益良多。如今想來，當日的樂山之行，實為我所收過最好的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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