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俊美,身形高大,面白無鬚。
但右腮上,卻孤零零地長了一根長毛,與淨潔的額面不協調。家人說,還是拔去吧,因為它讓人感到怪異。祖父說,不拔。問其理由,他說,這根長毛有說辭,它叫「玲瓏鬚」,是仙人才有的物件。為什麼獨獨長在我臉上?是造化讓我與你們不同。
真是不同。
因為雖一表人才,本可以派上大用場,可他一生只做了一件事:放羊。
他1938年就入黨了,為了能順利地搜集情報,並及時地把情報傳遞出去,組織上給他配了一群羊。全國解放了,作為革命功臣,組織上給他安排了一個讓人眼紅的差事,讓他當地區的武裝部部長。他居然辭了。理由是,他盡跟羊打交道了,跟羊有說有笑,跟人卻談不來。
(圖/讀者雜誌)
私下裡祖父跟家人說,你們看我這雙腳,腳面弓著,腳心凹著,是天生走山路的。如果不放羊,這麼好的一雙腳,就廢了。他還說,你們不要認為放羊就委屈了人,與其說是人放羊,不如說羊放人,是羊讓人懂得了許多天地間的道理。譬如說吧,羊一撒出去,就爭競著吃草,以為只有眼前的草好,如果不趕緊吃進肚裡,就失去機會了。可羊不知道,山這麼大,遍地是好草,然而羊只有一個胃,這搭吃飽了,那搭就吃不下了。為什麼羊的眼裡常汪著淚蛋子?因為羊拿遍地的好草沒辦法,覺得無奈。都說屬羊的命不濟,毀就毀在一個「貪」字。他又說,村東的雲上廣其實跟我一樣,本來都是雇農,半輩子給地主扛長工,臨解放的時候,地主低價甩地,他買進了不少。總以為近水樓台先得月,他賺了,沒想到,劃成分時被劃成了地主,成了專政對象。都說是地把他陷害了,其實是他自己害了自己,因為他起了貪心。再說,土地自古以來就是大家的,屬於自己的只是身後的一小座墳塋。所以,對於土地,你只須種,沒必要占有。
組織上尊重祖父,依舊讓他放羊。羊是集體的,給他記工分,且記最高的工分,年終結算的時候,他拿的錢就最多,日子寬裕。但大家也不嫉妒、也不眼紅,因為他們覺得,且不說他是革命的功臣,就是他整天起早貪黑、跋山涉水,比誰都辛苦,自然要多拿一些。
祖父一生,育有六男二女,香火延續,半個村莊都是他的人丁。但對子孫們的生活,無論順暢,還是艱辛,他都不過問;即便手裡有錢,對貧窮者也從不接濟。每到晚間,他都要喝上一杯,僅僅一杯。他只喝一種叫竹葉青的酒,酒色青碧,略帶甜香,他喜歡這種綿軟的滋潤。他既享受又節制,從不胡言亂語、怨天怨地,從容自在,一世清明。
祖母對他說,子子孫孫可都是你的,無論如何也應該給一些照拂,他們過得好與壞,可都連帶著你的臉面。
他說,不,你看到羊沒有,無論瘦肥,都是牠自己在啃青草,難道他們還不如羊?
祖母說,人畢竟不是羊,人有感情。
他說,羊也有感情—你如果偏袒哪一隻羊,別的羊就朝你叫,聲聲如怨。那只羊再回到羊群裡,別的羊就會用犄角頂牠,從此就再也不能安生了。再有,病了的羊為什麼也不能餵吃喝?因為你一旦餵了,牠會真的以為自己病了,撒到山上,牠也懶得吃草,牠對人產生了依賴,知道你不會讓牠餓死,到了,牠會連跑山的本事都比別的羊差了,不是掉隊,就是被狼攆上。憐就是害,道理就在這裡。你就說這鞭子吧,牠不只是為那些調皮搗蛋的羊預備的,更多是為那些偷懶撒賤的羊預備的,羊的勤快和矯健都是鞭子抽出來的。所以,對兒孫的不管不顧,反而是又管又顧,使他們及早懂得自立,自己活出尊嚴。
祖父的做法,斷了子孫們的指望,他們只好咬緊牙關,在苦日子裡硬撐硬挺。到了後來,家族裡的人竟都變得很有氣性:個個要強,個個勤勉,個個樂觀,個個本分,即便是好處就放在眼前,譬如國家給補貼,上邊發救濟,他們也懶得去領。家境竟都漸漸地發達起來,且人才輩出:父親當了村支書,老叔當了南海艦隊的營長,堂兄做了石材加工廠的廠長,么表妹是縣裡有名的中醫…在五行八作裡,都有老羊倌後人的身影。而且,當官的清正,經商的誠信,從醫的仁義。家風所致,對身外利益沒有興趣,便無貪心,樂善好施、喜生自足。
有人問祖父,看你家混得這樣齊整,你是怎麼調教後人的?
他撚著他那根玲瓏鬚,得意地說,我從不調教。
他真的沒有刻意調教,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性去做。一如領頭羊,如果牠走得直,後邊的羊自然就走得齊整。
我在文學的路上走過許多年之後,一個時期,突然生出焦灼,甚至有了文學害人的念頭。因為我心中有「高峰」之想,而實際上,雖苦心求成,文章發表之後,卻總是不溫不火,便陷入幻滅與寂寞。
祖父對我說,你能不能跟我放一天羊?
一天下來,祖父問我,你看,羊最喜歡待在哪裡?
我說,半山腰的陽坡。
他又問我,羊最不喜歡待在哪裡?
我懵懂無言。
祖父說,羊喜歡待在半山腰的陽坡上是對的。但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是因為那地方風刮得小,水分存留得多,土質也肥,光照也溫暖,百草就繁茂。對羊來說,那簡直是一處喜樂福地。羊最不喜歡待的地方是山頂,山頂之上,無遮無攔,是個大風口,風刮得那麼猛,水土都被捲走了,一片光禿之外,只生荊棘和苦草。你也看到了,山頂是瘦寒之地,綿性的羊是待不下去的。還有,羊都知道,到了山頂,就意味著走下坡路,就意味著歸欄,就意味著被關起來而遠離了青草,只給牠們留下一個字:等。
祖父又說,為什麼關在羊欄裡的羊常常咩咩地叫?那是牠們在想念青草。想念是不好忍耐的,因為它是苦。
我明白了祖父的用意。他讓我感到,所謂「高峰」之想,無非是名利之念,與文學的本質無關。成大名又如何?如祖父所說,到了山頂,就一步一步地走下坡路了,那可是終極的失落,才真正可怕。所以,一如羊喜歡待在青草繁茂之處,寫作者能夠自由地讀寫,而且總是有的寫,就是生命的喜樂福地了。也一如羊只關心草,寫作者只關心寫作本身,心無旁騖,自然就會下筆有神,樂在其中了。
祖父以90歲的高齡無疾而逝。去世前一天,還趕著羊群,在大山裡矯捷行走,絕無老態。他是在睡眠中飄然而去的,最後的面相,嫵媚安詳,唇角像有一絲笑。子孫們感到他還活著,均肅然起敬。
祖父是沒讀過書的。站在他的靈前,我想,有文化的,不一定有智慧,有智慧的,不一定有喜樂。祖父的智慧與喜樂,得益於他終生與羊為伴,在大自然裡行走。大自然雖然是一部天書,堂奧深廣宏富,但不刁難人,字裡行間說的都是深入淺出的道理。只要人用心了,終有所得。如果說祖父像個哲人,那麼,他的哲學主題就是四個字:人行羊跡。
所以,在動物裡,我最敬重的,是羊。咩咩,咩咩…乃天籟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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