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不禁讓我想到,為甚麼米開朗基羅的裸男大衛雕像不必出櫃,冠上「同志藝術」?柴可夫斯基的作品是「同志音樂」嗎?黑天鵝還是白天鵝,是不是也該講清楚,出櫃一下?只有到了文學,出櫃的問題被人好好拿來研究。這裡頭我看是因為偷窺與恐同在作祟。
音樂與繪畫,不像話語文字如此貼近生活。音樂又較文字抽象,把生命經驗做了更自由的轉換;繪畫的題材是風景或是模特兒,畫家自然躲進了旁觀的視角。文字在這方面則赤裸具體得多,人事時地物,好事者容易穿鑿附會。偷窺與恐同的好事者,異性戀與同性戀都難辭其咎。
有一位好事者叫賽菊蔻(Eve K. Sedgwick),因為寫了一本《櫥櫃知識論》被同志研究歡欣鼓舞地奉為經典,尤其她是異性戀來關心這個題目,同志們更珍惜這樣的「盟友」。但是依我之見,這根本是一本恐同的示範。
她的論點可以整理成如下:文學大師如亨利.詹姆斯、梅爾維爾等人的書中充滿了男性同志情慾,讓我來揭露一下他們的文字隱身術,這就是櫥櫃,懂了嗎?(我無意在此多述,有興趣者可以去找我完整的學術論文,我不只一次批判她的謬論。)她這都是後見之明,因為這些大師性向已有討論,她才回頭去文字裡翻找,並將他們的不直接表露,視為一種「無聲的表演」,彷彿沒有她的多事,作家本人都不知原來自己竟然在壓抑。
能不壓抑嗎?賽菊蔻無視於問題核心:櫥櫃是同性戀自願打造出來的?還是異性戀以威嚇把他們趕進去的?
我稱賽女士的行徑是強行搜查櫥櫃,然後藉此警告異性戀同胞:小心同志就在你身邊。他們很厲害,你會根本看不出來喔!因為他們有一個隱身的櫥櫃。賽菊蔻把文學中的同志議題誤導進了文字表演的類別。她對這些作家生活在恐暴力威脅下全然無感。
這麼說吧,經歷二戰的德國人當然可以來寫猶太人的受難,但是如果沒有心存旁觀共犯者的懺悔,反而光寫猶太人卑屈求存的慘相,這已經不是寫得好不好的問題,而是倫理層次的爭議。
太多異性戀「主流」表現出對同志的關心(或偷窺的興趣),其實都落入了賽菊蔻式的不自覺潛意識恐同。他/她們不會承認、或放棄、自己身為異性戀的優勢位階,他/她們的涉入無疑確認了同志遭歧視壓迫是事實,而他/她們只想表現出,我並非共犯的無辜。事實上,這就是恐同。這種刻意的無辜,才叫櫥櫃──異性戀者藏身的櫥櫃。
上學期在大學部開課,我得到一些難得的體會。
預先排出的讀本,一路教來竟屢屢與社會時事變化緊扣。談到哈姆雷特的復仇,我問班上對死刑存廢的看法,年輕的孩子多數都贊成殺人者償命的邏輯。上到以美國懷俄明州著名恐同虐殺案為題材的《拉瑞米拼圖》,正巧教育部要將同志納入中學性別教材而惹來一堆反對聲浪,有幾個孩子說:同性戀不關他們的事。
《拉瑞米拼圖》的結局,依真人真事,死者的父親在法庭上選擇原諒凶手,請法官減免他的死刑,一段如實的發言紀錄,讓班上許多年輕的孩子紅了眼眶。他們原本不知道,人性可以到達這樣的高度。
這不是作家的虛構,而是一位同志的父親面對這樣巨大的創傷迫害後,必須自我療癒所做出的困難卻高貴的決定。還有太多的同志,以及他們的家人,每一天都在掙扎面對思索相關的,愛,與寬恕,的意義。
異性戀談的包容接受其實不值一提;是同性戀原諒寬恕了他們的傲慢無知,讓以牙還牙的人性進化到文明的另一個階段。
同志文學代表的,不是文學主題上的一種分類;它是受恐同壓迫的族群,需被尊重的發聲管道。
台灣同志文學,只能說,才要開始。
◎作者簡介
郭強生
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紐約大學(NYU)戲劇研究所博士,現為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專任教授。著有小說集《作伴》、《掏出你的手帕》、《傷心時不要跳舞》,散文集《就是捨不得》、《書生》,系列長篇小說《夜行之子》入圍博客來嚴選、德國法蘭克福書展與2011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劇本《非關男女》獲時報文學獎戲劇首獎、《給我一顆星星》獲文建會劇本創作首獎。近年作品屢選入「年度散文選」、「年度小說選」、《台灣文學30年菁英選》、《中華民國筆會季刊》等重要選集;至今已出版中文創作作品二十餘部,及英文文學論述專書Ghost Nation: Rethinking American Gothic After 9/11。最近作品為散文集《我是我自己的新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