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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熊──牠站在便利販售亭前面排隊（注）。我那時只有幾歲，我父母叫我到那裡買一些東西。我緊緊把錢捏在手裡，直到走到叉路口，而我就在那裡看到了牠。沒有人對牠投以特別的關注，而牠看起來也正常無比──體格魁梧、個子比其他排隊的人高一個頭，顏色是棕色的，以兩條後腿站立。我既感動又興奮，立刻飛奔回家，想要鉅細靡遺地告訴家人我看到了什麼。大人們坐著的房間裡頭瀰漫著灰色的煙霧──毫無疑問，我闖入了他們的聚會或會議。「不要說謊。」我媽媽不高興、生氣地說。爸爸和其他大人也支持她的看法。有些人帶著會心的表情互看了幾眼，發出咯咯的笑聲。
晚上的時候父母又提起熊的事，我再度詳細地和他們說了整件事，說了好幾遍。他們不但不相信我，還把這整件事當成一個機會教育。他們打從心底認定我在說謊──也就是有意地要欺騙他們，有意地破壞溝通法則的約定俗成，有意地挑釁秩序。他們有著不同的解釋：他們認為我根本沒到販售亭去，我忘了我要買的東西，走到了別的地方，而現在我編出了一個故事，試圖把他們的注意力從我的犯罪上轉移。「說實話。」媽媽說，她並且強調，只有弱者和膽小鬼才會說謊。「做個勇敢的孩子，告訴我們真正發生了什麼事。」
那天晚上我睡不著覺，我感到被遺棄、不被理解。我仔細地和他們解釋了整件事，但是事實證明，在某個時刻，在熊的時刻，語言是沒有什麼用處的。我不斷重複我的故事，而他們卻堅持己見：告訴我們，真正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父母──和我最親近的人──他們可以有自己不同的「真正」，這個發現對我來說是一種衝擊。因為這表示，在我們之間存在著一個危險、模稜兩可的空間，我必須很小心地和他們達成協議。我們擁有自己的世界，它們在許多地方有所交會，但是在其他地方，兩者是一點干係也沒有的。我必須學習，我們之間共同的東西是什麼，還有什麼是只有我一個人的──也就是不能和他們分享的。
許多年後，當我和個案一起工作的時候，我經常又再次遇到「熊的時刻」。比如說有一對兄弟，他們以天差地遠的方式訴說他們的父母。其中一個人宣稱他們的父親是暴君，而媽媽──是個沉默、無力的犧牲者。另一個人則表示，父親是個強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而媽媽則是個情緒不穩定的精神官能症患者。他們兩人說的都是同樣的人，而兩個人都很肯定他們所說的是真相。這還有後續的效果：第一個人覺得自己的童年不快樂，而第二個人──完全相反。
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們對生命的認知其實不是透過歷史性的真相，而是敘事的真相。難道我們不是在無意間創造自己的個人神話，並且用它們來整理我們的經驗？這些東西──以它們的本質來說──和所謂的客觀現實並沒有多大關係，因為我們的意識有做為一個仲介的天性：透過神經系統、知覺、情感、經驗，最後透過語言。我們於是以不同的方式看待同樣的事物。我們看到不同的東西。即使我們接受，有一個外在、客觀、對所有人來說是共同的（或者是相同的）世界，我們畢竟也用不同的方式在體驗它。社會生活、和他人的聯繫互動、科學、媒體和藝術──這些都是微瑣、耗費時間心力、經過約定俗成的「真相」。所有的時代都有自己的「真相」，在時間過了後它們就化為灰燼。每一個特定的個人也都有自己的「真相」，有些是一輩子都有效的，另一些則須要不斷地更新、修改。
主觀的真相總是和衡量有關，它是一個有意識的意志活動──我認定，某件事是真的──並且，我接受這個衡量造成的結果。這是一種根據某種範本裁切經驗的自願行為。這是必需的──如果我們要道德地住在一個共同的世界，並且獲取知識。於是，我們必須這樣活著：彷彿我們認定的真相是無條件的真相，而我們要耐心整理它所造成的一切後果，不能抱怨或抗議。我們了解到事情是相對的，同時嚴肅地尊重那我們不管怎樣都認為是必需的真相。
我並沒有騙我父母我在便利販售亭前面看到熊。我看到了牠。但是同時我也說了謊，因為熊並不會以兩條後腿站在那裡排隊。最多，我是看花了眼，或者這是我童年的幻覺。
我毫不可惜地放棄那個吸引人的童話景象。最後不管怎麼說，這樣的經驗還有文學來收藏它──那是個奇怪、巨大的所在，存在於許多個人的真相之間。
譯注：原文Kiosk，在波蘭街上經常可以見到這樣的販售亭，類似便利商店，可以買到車票、報紙、日用品、水果和食品一類的東西。
◎作者簡介
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
波蘭最具代表性的重量級女作家。1962年生。曾於華沙大學主修心理學，並擔任過臨床醫師，後專事寫作。1989年出版第一本詩集《鏡中城市》。小說《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廣受好評，並已被翻譯為多種語言版本。此書與另一本小說《收集夢的剪貼簿》均獲得波蘭權威文學大獎「尼刻獎」（Nike），並都已在台出版中文本。
◎譯者簡介
林蔚昀
詩人、劇場工作者。1982年生於台北。曾至英國攻讀戲劇，現旅居波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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