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當代藝術家中,陳順築是少數創作主軸和媒材都很專注而清晰的一位。
二十多年來,單單一個「家」的概念,就讓他有傾訴不盡的人子情懷;透過不斷爬梳,「家」也跳脫於個人經驗之上,成為更藝術性的「原鄉」探索。
陳順築以攝影為基底,繁衍出複合媒材、錄像、環境裝置等多元形式,獨創了反覆歸類收納的儀式性創作觀。透過每一個創作的過程,取得定義記憶的主動權,作品也產生了「去時空化」的特殊美學,即使再久遠的鄉土素材,都散發著一種透明清澈的光澤,現代感十足。
回家的路能有多長?家的藝術探索可以有多深?年屆48歲的陳順築說,時至今日,他如果不是在家,就是在回家的路上。
陳順築的工作室位在新店山上。有別於大多數藝術家的隨性凌亂,這裡窗明几淨,一塵不染,擺設講究,連尋常的電風扇都設計感十足,顯見主人的品味。
站在客廳一整面牆的大書櫃前,陳順築說,他喜歡整理東西,將龐雜的事物反覆內斂,變得有縱深、有層次、有秩序,感覺到一切都在掌控中,十分安心。
「收納讓我有重生的感覺,而且我絕不做表面功夫,時常要檢查每一本書背後,確保乾乾淨淨、沒有灰塵;有時候翻一翻會發現原來裡頭夾著一封信或一張照片,想一想往事,這種過程非常享受,」陳順築望著書架,表情心滿意足。
陳順築也不愛出門,擔任德霖技術學院營建設計系副教授的他,只要一下課就早早回新店,住家也買在距離工作室只有5分鐘車程的不遠處。
繁華過往,止不住的歸鄉依戀
陳順築是澎湖人,高中畢業前都居住在馬公島上。祖父以營造業致富,家族最興盛時還擁有澎湖唯一的電影院;父親是風流倜儻的富二代,擔任過澎湖縣建設局技士,懂得享受又有才氣,上酒家、愛攝影、又會製圖,買了一輛被陳順築形容為「變態綠」的美國高級房車,是澎湖縣緊跟在縣長家之後,第二個擁有汽車的家庭。
島上歲月靜好,家族龐大,陳順築幼時甚至和九十多歲的曾祖母相處過。走進亮著小小燈泡的房間裡,隱約聞到老人的氣味,阿祖從口袋裡摸索出一顆糖果遞到嘴邊,那種來自家族長者甜蜜的疼愛,至今難以忘懷。
〈澎湖屋II〉營造出「去地理化」的劇場興味,看起來頗有置身歐洲地中海的恍惚感。圖/陳順築提供
離島人總有太多捨不得離家的理由,卻因工作、求學、結婚不得不離家;而海洋的阻絕也讓回家之路顯得特別困難、遙遠,對於家總多了一重「歸不得」的依戀。陳順築兒時參與了家族繁華歷史的尾巴,比起其他離島人,他又懷著更深一層的眷意。
就讀文化大學美術系後,戀家、想家、回家幾乎是陳順築藝術創作的唯一主軸。大學時連續三次拿到系展冠軍的攝影作品,以及人生第一次個展《影像‧潛像》的拍攝主題都是澎湖的自然風土。
這條回家路,陳順築走了三十幾年。2010年發表個展《迢迢路》,被藝壇視為他藝術生涯的大成,也宣示了一種獨特的影像美學語彙。
《迢迢路》的57張照片,是陳順築從多年來歸鄉旅途中拍攝的五百多捲底片裡挑選出來的。其中不少晃動失焦或構圖奇特,在傳統攝影美學中會被歸類為「壞」照片,但經過他獨創的收納功夫篩選後,反而呈現出直觀而非刻意的抽象時間感。
政治大學廣播電視學系副教授郭力昕就曾評論,《迢迢路》是「抽象化的異鄉,與圖像化的家鄉,展現出一種寂靜、孤獨、唯美、秩序、理性的氣質。」
以題為〈1994-8澎湖馬公〉攝影作品為例,圖像是在馬公的曠野中,由海岸線往陸地捲起一道洶湧的浪花,繚繞而氤氳,充滿東北季風下的凶猛野氣。然而再仔細定睛一看,這浪花原來並非浪花,而是海岸邊焚燒舊紙箱升起的猛烈火焰。
因為焦距的錯置,加上刻意沖洗成黑白的去色彩效果,恰巧反映出人類對於記憶特有的一種恍惚與失焦效果。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迢迢路」中,記憶不就是由這些連自己都無法確定的浮光掠影所構成?
從有到有,獨到篩選式美學
相對於繪畫是一筆一畫「從無到有」的過程,慢慢體現出藝術家的內在世界;攝影則是「從有到有」,藝術家從快門瞬間所決定的一張張照片,事後以「挑選」來陳述獨創的主張。
《迢迢路》等於是把「從有到有」的特點發揮了極致,它透過簡約與抽象的特質,標舉出一種將個人經驗轉化為觀者都能共鳴的普遍性價值。
《家族黑盒子》系列是陳順築為父親進行的一場告別「儀式」,除了將家族往日時光收納進小小的盒子中,還試圖用攝影的「偽真性」來模糊生死疆界。圖/陳順築提供
「《迢迢路》就像是我原鄉記憶的『產業道路』,非常私人,也因為這種私密性,讓我得以擺脫傳統框架,有了主動制定規則、定義抽象美學觀的立足點,不強調對稱與焦距,因為按下快門的瞬間就已經決定了一種記憶的美學,」陳順築說,生命中有太多細節,彷彿很瑣碎,但經過我們反覆去除又選取,那些細節就被賦予了意義,甚至可凌駕過大事件。
陳順築二十幾年的藝術之路就是在練這門獨到功夫。而提起這門功夫的源頭,我們仍得跟著陳順築的記憶之路,再回頭,把場景轉到家鄉澎湖。
海島上,人的生與死總是距離很近,尤其對龐大富裕的家族來說,世居的屋舍連成一氣,不遠處就是家族墓園,興衰榮枯全由地景道盡。加上澎湖氣候嚴酷,冬冷夏熱,家是最好的作息處所,親戚間也就更緊密了。
到高中畢業赴台讀大學為止,陳順築就經歷過曾祖母、祖父、父親、姨丈、舅舅、表弟等多位家族成員的葬禮。其中,父親的死亡更是來得突然且衝擊十足。
高一那年清明節,父親和離島親戚約好一同去掃墓,前一夜因熬夜繪圖想說乾脆就不睡了,清早帶著陳順築到海邊等親戚的船。海天一色,好不舒暢,然而一轉頭,陳順築發現父親躺在地上,心臟病發作。他當場傻住,在無人的海邊不知如何是好,要跑開去找人幫忙?或是守在父親旁邊?接下來,事情如何發展就全遭陳順築遺忘了,他的記憶只定焦在父親躺臥的形體上。
之後,隨即展開反覆瑣碎的傳統道教葬禮,站了又跪,跪了又站,充滿驚恐的嚎啕,原應無限哀思的生離死別竟被儀式造成的驚嚇所篡位。
「那樣的儀式讓人無法對逝者有所懷念,或許這種習俗就像整脊一樣,讓你好痛好痛,連愧疚和思念的念頭都被消磨殆盡了,然後活著的人才可以擺脫掉死亡,很快將生活步上常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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