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對鳥還是對人,二月裏最美好的事情,是春天轉眼就在前面了。
春天是個充滿騷動的季節,有顏色的騷動,有聲音的騷動,還有氣味的騷動,甚至那看不見的空氣,也似乎企圖藉著漸漸升高的溫度,來表達它那蠢蠢不定、難以抑制而且無所不在的騷動。
然而這種種的騷動,都遠不及生命本身的騷動,讓人的胸腔禁不住慢慢地膨脹起來,雖說感到有些許模糊的壓力,卻充滿了“希望”所散發出來的蓬勃生氣,十分迷人,那種生氣甚至可以持續進入夏季,甚至秋日。
春天所以騷動,是因為受到生命的激攪——舊有的生命甦醒了,新的誕生了……春天的騷動,永遠充滿難以抗拒的誘惑,以及難以言喻的期待。
居住在這一半湖泊一半濕地漭漭渺渺水域中的水鳥,尤其大大小小的雁鵝與各種鴨子,恐怕跟許多人所想像的並不一樣,根據我長久的觀察,天寒地凍的冬天,日子也許清苦了一些,卻過得一點也不寂寞。無論刮風飄雪,抑或打雷下雨,絲毫沒有削減牠們每天過日子的熱情,眼前一切的辛勞和努力,都是為了即將到來的春天,那樣近乎頑固的求生欲望,與傳遞生命的強烈本能,讓人感動莫名,至少我個人這麼覺得。
四月底至五月中旬這段時節,每日天色稍稍發亮,我就迫不及待地趕到湖邊探望新生的小鴨子小雁鵝,還有罕見的小鴛鴦。這些大小鴨子家庭,我都十分熟稔,就像同一社區裏的小朋友一樣,這些小鴨子我是從小看著牠們長大的。在鴨子短短有限的生命中,牠們成長過程的每一時每一刻,一旦匆匆過去了即不再回頭,所謂“童年只有一次”。
觀察小鴨子們的成長與蛻變,不能不說令人極其著迷,甚至到達廢寢忘食的地步。我想,那是因為裏頭有著與我們“人”十分類似的生命成長故事,在我眼前一頁接一頁地展開的緣故。鴨子的生命循環,明顯地濃縮於一年春夏秋冬四時八節的遞嬗之中。每天看著鴨子,感覺時間的步伐飛快,說什麼我是分秒不肯浪費的。
湖域居民,鳥獸混居,眾多雜沓,各個站立在這亙久不變的大自然舞台上,尋得自己的位置,全神投身變幻不斷的光影中,賣力演出沒有一天重複的無言戲碼,常常讓我看得忘神。透過攝影機的觀景窗,每次我的眼睛與牠們的眼睛四目接觸的那一剎那,急遽閃過好奇而又自以為識破了什麼的眼光之餘,彷彿洞見了彼此當時一瞬的心思,讓我驚訝,更讓我儆然。我以為,大自然所以令人凜凜敬畏,不必然什麼奇風異景,或是大山大水。
談起鴨子,全世界共有一百二十七種之多,除了南極、撒哈拉沙漠、格陵蘭以及澳洲中部地區之外,到處可見。眾多大小不一、高矮不齊的鴨子中,鴛鴦可以說是最漂亮、最帥氣的了。老實說,當我第一次讀見北美洲鴛鴦的英文名字,橫看側念,怎麼都跟我親眼見過的那隻鳥搭連不起來,因為牠叫Wood Duck。後來發現,原來鴛鴦喜歡棲息在高高的樹枝上,這時我才把名字和鳥兒穩妥地貼在一起,終於去掉了心中模糊的問號。Wood Duck是道道地地北美洲原住民而非外來種,東方的鴛鴦,西洋人則稱為Mandarin Duck,以為分別。
猶記得第一次在電腦螢幕上觀看自己拍回來的鴛鴦照片,一股濃厚“似曾相識”的感覺一直在腦海裏徘徊,終於從牠的側影裏我辨認出某人的特徵,乃至神情都有幾分神似,於是“拿破崙”就成了我給個子矮小但有懾人氣勢的雄性鴛鴦的暱稱。至於牠的另一半,穿著打扮也許沒有那般氣派,樸素之中卻難掩一身雍容華貴的氣質,然而她的名字不稱“約瑟芬”,而是“克麗佩脫拉”。請仔細端詳她眼圈的化妝,一顆埃及淚珠,垂垂欲墜,楚楚動人。不是嗎?
鴛鴦是水鴨子,更是棲樹鳥,所以牠的腳蹼前端具有一般鴨子所沒有的尖趾,利於棲踞樹上時可以抓得牢靠,樹的高度有時高達十公尺以上。提起鴛鴦的雙腳,難以相信如此器宇軒昂的“拿破崙”,顧盼生姿的“克麗佩脫拉”,兩隻腳丫子,永遠像是剛從爛泥巴裏蹅出來,洗也洗不乾淨似地。不過縱然如此,人們對鴛鴦的讚歎與歆羨,好似一直也未曾減少半分。
當我們說某種鳥類行一夫一妻制的時候,意思是從求偶配對之後,直到交配築巢乃至孵卵初期,一直保持一對一的雌雄關係,這樣的關係有的只限於單次的繁殖期,有的可以連續數個繁殖期,有的則夫妻結髮終身不渝如白頭鷹、天鵝或野雁等。不過,譬如多數的蜂鳥則行一夫多妻;松雞則混雜交配,無所忌諱;磯鷂則一夫多妻但也行雜交。鴛鴦亦實行一夫一妻,只是並非夫唱婦隨一生始終從一。
鴛鴦的求偶大概從九月中旬開始,這時候也是雄鴛雌鴦體態最豐滿,繁殖羽長得最漂亮的時期。來到湖邊,多半在清晨和黃昏時候,經常可以看見三三五五一小群一小群雄多於雌的鴛鴦在湖面上游來游去,時而垂頭點水,時而昂頭低鳴,幾隻雄鴛同時繞著一隻雌鴦,一邊泅泳一邊擺首弄姿,明顯地企圖獲取雌鴦的青睞。隨著求偶動作的加劇,湖面的氣氛可以感覺出來,愈來愈是緊張了,如果這時雌鴦有所反應,常常就會引起附近幾隻雄鴛相互追逐扭打,水花四濺,有驚無險。打鬥場面過後,各自水裏翻滾一番,而後神氣十足地挺起胸膛鼓鼓翅膀,彷彿誰也不認輸,又像在表示誰也不怕誰,各家好漢於是再紛紛散去,有的埋頭整理打亂了的羽毛,有的繼續忙著覓食,湖面又恢復了剛才的平靜。這樣的戲碼演出,大概長達一、兩分鐘。一會之後,或許一個小時之久,同樣的戲再一次又一次地演出。
雄鴛這樣的行為,大概是為了取得並確定自己在群落中的領導身分與優勢地位,因為一旦如此,自有“近水樓臺”的利益。鴛鴦配對一旦確定,就會避群獨居,雌鴦對其他繼續試圖接近的雄鴛,便會擺出排斥的冷面姿態,甚至兇巴巴地動喙啄退,而雀屏中選的雄鴛不知是恃寵而驕抑或躊躇滿志,還是為了證明自己銘心的情愛,對於任何想要接近心上人的雄鴛一律猛追窮打,毫不遲疑。
風和日煦十月小陽春,鴛鴦交頸,止則相偶,飛則成雙。
那一天,當我第一次親睹一對鴛鴦,耳鬢廝磨的情景,讓我明白了曹植“樂鴛鴦之同池”的心情,只見牠們以喙輕輕相互為對方整理頰邊羽毛,被啄一方彷彿甜情蜜意禁不住,有時會不自覺地微微張嘴,有時竟然把眼睛瞇成了細縫,更有時啄的一方也相同瞇起眼睛,那樣的兩情繾綣,纏纏綿綿,即使畫眉張敞恐怕也要嫉妒三分。鳥學專家說,這樣的燕暱互動有助於鞏固雄鴛雌鴦彼此建立的關係。難怪嵇康會這麼寫道,“鴛鴦于飛,肅肅其羽,朝遊高原,夕宿蘭渚,邕邕和鳴,顧眄儔侶”。我想,人生何緣交頸為夫妻,愛情不應僅止於追求,更需要不斷地投資與不懈地經營,道理十分簡明。我們也許無法把握一生的情愛,但可以學習勇敢而真誠地忠於自己當前的選擇,也許就有可能成就一世恩愛的夫妻。
鴛鴦生性謹慎而敏感,平常在水邊本就不易親近,窠巢則多築於高高喬木樹幹的孔洞中,偶爾也隨手撿拾大型啄木鳥的舊家。雌鴦一窩大約可以產下十一至十四顆不等的蛋,不過牠跟綠頭鴨一樣,一天只產一顆蛋,直至全部下完才開始孵小鴨。一連生下了幾顆蛋之後,雌鴦會啄下自己胸前的絨毛覆蓋蛋粒,藉以保暖。一旦開始孵蛋,起初雌鴦一天會有兩次離巢出外覓食,一次在清晨,甚至天未亮的時候,一次在下午接近黃昏之時,每次都不會超過個把鐘頭。
每次雌鴦出門都會先呼叫幾聲,也許為了探測雄鴛的所在,以便會合。雄鴛一見到雌鴦,雙方都會連續昂頭數下,以示久別再相逢的喜悅。與雌鴦一起覓食之後,雄鴛會再默默地陪她返巢,不過在離巢數尺之遠就止步了。大約第四個星期之後,雄鴛與雌鴦即不再相聚,孩子的養育工作與責任,完全由雌鴦一肩挑起,自己則拍嗒拍嗒地跑去加入其他單身雄鴛俱樂部,開始進行一年兩次的第一次脫毛。
小鴨子相繼孵出之後,雌鴦當天等到大家都能自由活動了,通常在晨間,會先將頭探出洞口東張西望之後,才發出信號,帶領眾小鴨攀上洞口,勇敢地往下跳。有時候巢離地高達五公尺,等於兩層樓房高度,天真的小鴨落地之時難免反彈數下,也許會暫時一臉愕然,不過都能毫髮無傷。就這樣,雌鴦帶領小鴨冒險穿過一段陸地,最後來到水邊覓食。
小鴨子不似其他多數鳥類,破蛋出殼身上即有毛,即能張開眼睛,因此無需父母覓食餵養,換句話說,小鴨子一出生,想活命就得靠自己。一般說來,小鴨子也都非常獨立,大約十天之後,就無須再緊緊跟在母親的身旁,亦步亦趨。五個星期之後,雌鴦就完全放手了。小鴨子一般八至九周,就能自由振翅,翱翔天空——從此,一個嶄新的世界就真正屬於牠們的了。
有一次,天快黑的時候,我看見一隻雌鴦帶著幾隻小鴨,往湖的西邊游去,我知道那個角落比較僻遠,一般人不易接近。雌鴦一邊划水一邊發出鳴叫,我猜測那是尋喚孩子的聲音,果然不久在另一邊遠處,一片密密麻麻的水蓮之間,傳來幾聲稚嫩的小鴨驚慌的呼叫,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雌鴦仍然繼續前進,也許水蓮太稠密了,也許天色太黑了,也許雌鴦沒有聽見小鴨的聲音。落單的小鴛鴦,離開母親和兄弟姐妹們,愈來愈遠。我焦急地在遠遠的岸邊,來回跟著小鴨子轉圈子。天更昏黑了,我只聽見漸漸低弱的鳴叫,什麼也不能做。
這陣子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前幾天才稍稍霽止,我等不及拎起相機就往湖邊跑。天空雲層壓得很低,天色朦朧,遠遠地我好像看見了一團模糊的影子,倒仆在泥濘的水邊,再走近幾步,原來是一隻鴛鴦,一動也不動,好像死去了。過了一會兒,我看見牠身軀微微扭曲了一下下,知道尚有氣息。我知道鴨子也會生病,例如瘧疾或濾過性病毒腸炎,雖然機率畢竟不大,不過我也不敢貿然接觸。後來天色放亮了一些,我仔細看清了是一隻雌鴦,從牠身上毛色以及尚嫩的體態判斷,可以肯定是剛剛才體嘗飛翔之自由與喜悅的新生代。
後來牠的身軀又輾轉扭曲了有一會兒之久,我看得出來牠的痛苦,眼睛睜得好大,一顆埃及淚珠彷彿就要滴了下來,原來美麗的喙如今已經失去了光澤,乾乾枯枯的。我不知道牠躺在這裏有多久了,也許昨天就在此地,經過了一夜的風雨。體內的痛苦,將牠的脖子扭壓在身軀之下,久久不動,只有嘴巴間歇歙張著,勉強而微弱。我試著跟牠說話,努力將聲音放溫柔,說了些什麼自己也不知道,只希望牠走的時候心裏沒有害怕。
一會之後,牠又將脖子最後一次扭平,眼睛正視著前方,一隻腳——那隻永遠洗不乾淨的腳——僵直在半空中。 天不知道何時放晴了,我發現牠張開的眼睛裏映著一片蔚藍的天空——我看見了那一眸最後的藍天,清清澈澈凝駐在牠黑色的眼珠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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