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誓與山盟之間,小城兀自開落,黑潮心無旁騖地流過。這裡是花蓮。這裡有海,蕩漾著萬物最初與最終的夢。海是所有人的原鄉,惟有我們倒下,與海平面同高的時候,血液才甘願停止沸騰。卻有一人,領會到「藍色潮水正點點滴滴替換我體內猩紅的血液」,選擇以海浪粉身礁石的姿態,提早回到海洋。
他是廖鴻基。
廖鴻基自九○年代以來,辛勤筆耕海洋,以幾乎一年一本的速度出書,海上傳奇早已在廖的筆下,暴起如浪,沖蝕讀者的心,引動我們返祖的想望。十多年過去了,討海人老矣,船隻凋零,漁源漸竭,廖也不得不沉痛道:「魚不來,船閒著,人走了。」但同時,漁人的心仍蠢蠢欲動,即便艱難如陸上行舟,廖鴻基也願意歸返初衷的海,藉著預定在聯合文學出版的新作《回到沿海》回望台灣東部漁業的起落,以及,那份關於海的,初衷。
如浪起時
我以為生長在花蓮的孩子,都是向海的。所以當廖鴻基──這位我花蓮高中的學長──談及投入海洋的初衷時,提到花中,我一點也不訝異。
此刻的台北正陰霾,雨在空中猶豫著,天空是憂戚的樣子。我們坐在車站附近的咖啡館,談到共同的故鄉──花蓮,追想之情如詩篇中的錫安,然而我們並未哭泣,因為花蓮仍在。雖然,花蓮高中離海愈來遠了,花蓮的漁人也愈來愈少了。楊牧那時的花中,翻過牆即是海,海上有紅白兩色燈塔,彼此守望,彼此輝映。廖鴻基足足小楊牧十七歲,十七歲之海,畢竟是兩個世代。與楊牧在詩中追念花蓮的海,在大洋之東追念大洋之西的詩意不同,廖鴻基親自下海。山風海雨之於廖鴻基,不是虛詞,而是曾熱切打在臉上的痛感。
廖鴻基回憶最初下海的動機。他說,純粹是為了逃避,「找到心裡那一片海」。三十歲左右,在陸地上遭遇躓頓,包括工作上的與感情上的,而在一片不可為之中,他下意識地想起了海的大有可為──因為自小在花蓮,看著海長大,「當你想要去一個地方,海會跑出來」。海就這樣如浪起時,在中年廖鴻基的心底漫出來了。而在漁船遺世獨立的空間裡頭,他開始質變,以不同以往的眼光重新審視自己。浪花往返之間,沖散了原本的困厄;拉開距離,陸地上的紛擾,自海上看來,顯得微不足道。心底的那片海,畢竟能釋懷一切。
海上生活不比陸地,所有的習慣都要重組,都將略帶海的鹹味。漁人生活極重勞力,海上作息、作業,漁人與漁人的關係,漁人與大自然的關係都截然於陸地。初登甲板的廖鴻基,經歷了一段不算短的適應期。暈船是最大的問題,而在暈眩之中,還要早起,保持意志的清醒,簡直不可能。但廖鴻基還是熬了過來。雖然那時不少資深討海人看著這位衝動下海的新人,總唸道:「討海要有討海人的命!」他們以為廖鴻基沒有討海人的命。何謂討海人的命?對廖來說,關鍵是:海洋對你是否有吸引力。若是,便能長久。討海人的命,既存之,似乎又是一輩子的事。從海上回來,廖鴻基延續了在那裡的生活習性,早睡早起,開始疏遠原本的陸上生活,交誼因此漸息。海事多舛,不比陸地安穩,生活態度也漸漸隨意了起來,開始不那麼講究生活空間。既來之,則安之。這也影響了日後的寫作習癖,或者說,遣散了一切的寫作習癖,不像那些難以專注需要到咖啡館寫作的同業,廖鴻基在任何地方,想寫就寫。人潮取代了海潮,不動的是,內裡的澄淨清明。一如他在海上作業時,常常需要等待,等待天晴,等待下網上鉤。
他已善於靜候。
海事,海視
大海帶給廖鴻基的不只是耐心,更有遠大於這些,例如突然開闊的視野。在海上回望曾經踏足的島,是全然不同的體驗,「我在海上,擁有與你迥然不同的視野。」其對寫作的影響是,廖鴻基開始懂得用不同的角度來看待事物。大海一再告訴他,遠颺岸邊,離開原本的認知,其實是更豐富的世界,「海洋讓我不斷走出去,看見不同的風景。」、「就像海洋文化的拓展模式,從潮間帶到遠洋的腳步。」從沿海流浪到沿海漁船,從近海漁業到遠洋漁業,乃至貨櫃船,曾經遠赴阿根廷、歐洲等地,廖鴻基遊歷四海,遊的卻也是同一片海:從花蓮七星潭輻射出去的海域。「花蓮,是原點也是中心點。」
大海的視野,也是從魚身上返照自己的視野。廖鴻基作品最動人的時刻,來自捕獲之魚離開海水,懸在半空與漁人對望的剎那。在〈鬼頭刀〉裡頭,一對鬼頭刀同時被捕,廖鴻基看到公魚的眼底,流瀉出對母魚的無限深情,彷彿在說:「讓我來分擔妳的痛苦,我願意與妳同生共死陪伴妳到永遠。」在面對像是鐵魚(翻車魚)或丁挽(白皮旗魚)的時候,廖鴻基都能以此反思人與自然的關係。在〈丁挽〉一文中體認到,人魚其實相去不遠:「只有我們曉得,離開澎湃海水後,丁挽和漁人都已失去風采和美麗。」而人類對鐵魚的稱呼,從不吉利的「翻車」到討喜的「曼波」,亦讓廖鴻基反思:「歡樂的是人,憂傷的是魚。」在〈漂流監獄〉裡,廖鴻基自擬為鰹魚阿提,從魚的視野旁觀漁人,看待海洋。到了《飛魚.百合》,儼然是寫給大自然的情書,書中寫意深情,呼喚頻頻。
我們習慣在陸地上享受來自遠方的漁獲,牠們生猛新鮮,卻沒有生命。惟有親身涉海,才能見證參與牠們的生命史,進而省思所謂的人定勝天,其實是俗不可耐的神話。從前的廖鴻基喜愛跟魚拉鋸,魚血之於他是神祕的液體,「像火焰般的撩動、像玫瑰花瓣的柔美」。如今,廖的「嗜血」已隨年事而往。「過去,在釣繩的那一端,收網之際,總迫不及待想知道對手是誰。如今在捕撈那部分,已經獲得滿足了。」
如果我們歷時性地觀察廖鴻基書裡的自然與人的關係,會發現,從見血的捕撈,到心有所悟的設想魚身,天人漸合一,海天正一色。自然與人的關係,纏繞至深,終不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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