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入海的愛欲旅程
廖鴻基筆下的海是多層次的,廖鴻基道:「海洋成為我生命最貼切的隱喻,讓我在不同的階段得以有不同的詮釋」(《海天浮沉.自序》),不同的詮釋繫於時間座標上,以不同的腳跡船痕所展開的一段段海洋行旅。在廖鴻基的海洋歷程與寫作中,首先我們注意到的是雙腳的行旅,在廖鴻基一步步朝向海、深入海,乃至以航行來尋求家園的生命歷程中,「行走海灘路」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如《花蓮海岸行旅》,便以台11線的海岸線行旅來思索家園。值得注意的是,因為海岸/海灘是海與陸,浮動與穩固兩個領域之界面,因而置入其中、行走其間,亦能不斷地啟示廖鴻基的邊界與跨越思維,因此在廖鴻基的筆下,永遠有「走不完的海灘路」,海灘路是廖鴻基聆聽天啟、觀察體驗、醞釀夢思的簡易行旅。其次,在海灘路行旅外,要讓自己真正置入海中,且走得更深更遠,便得依靠船舶,在廖鴻基的海洋行旅中,除了那討海人時期一趟趟的討海航程外,那須得不斷跨界尋求流動生機的生命欲力,亦鼓舞了廖鴻基展開了兩次遠洋航程的壯遊,而有《漂島》與《領土出航》二書。
遠洋可視為是一段置入時間水牢的航行,最受煎熬的是在漫漫遙遙海面上,與岸/情感斷離的考驗,因而引發航海者至深的焦慮。然而《漂島》的特殊處,卻在此一焦慮底色下,將「情感」由既定的固著狀態演繹成一段段,必須在浮漾海面上調動起「情感連結」之種種努力與想像,才不致與岸斷絕的海洋敘事。為了「情感連結」之需要,航海者一方面須能耐得水牢的煎熬,另一方則須調動起自身全幅的情感能力,甚至必須從眼目所見的意識之海探入夢的潛意識之海,以釋放被水牢圍困的愛欲之力,而重返情感所繫的彼岸島嶼。如此特殊的書寫取向遂令此書呈現出與他書迥異的,帶著如夢似幻色彩的鮮明美學風格。至於《領土出航》,則是一腳跨入更具現代意義的陽明海運貨櫃船,嘗試解讀漫漫迢迢海之水牢下,海員心底下的那片幽微之海。值得注意的是,在情感色彩外,兩書皆同時有著寫實主義下的遊記特質,從船體配置、船員身分、海上生活,乃至朝向遠洋航行所停靠的海域特徵、港口、船員素質與景物風光上,都甚富遊記的敘事簡潔之趣,提供閱讀者以極大的異域之空間想像。
什篇:海洋意見、駐館筆記與小城紀事
海洋歷程不斷深化、精煉廖鴻基的存在意識,那亦是一段段透過海洋以重新回看島嶼的返家旅程,因而每次的出航返航,皆厚實了廖鴻基的家園想像與版圖。家園意識的關切下,廖鴻基的海洋書寫遂亦觸及現代性下,人類中心思維的技術化統治,如何戕害了海洋的生機,進而引發家園崩毀的隱憂。因此,以海洋環境、生態與文化為主題的海洋意見與小品亦在廖鴻基海洋書寫中占了一定的篇幅,如《腳跡船痕》,包含:捕撈方式、討海人生態、漁鮮習慣、航海交通、海巡海防、港口特色與開發、對海洋城市的期許……等等,皆可視為長年海洋歷程下,廖鴻基於腳跡行旅中的觀察體驗之所得。其次,廖鴻基的行旅亦曾抵達南台灣的海生館,《南方以南》為作家的駐館筆記,作家試圖在其筆下展現海生館與所坐落環境的空間意義,並從隱含其中的問題:「如何看待這個館」,引發人為海洋建物與自然海洋生態的互動關係之思考。
此外,家園意識甚為濃厚的廖鴻基,亦在各書中,書寫了若干他所居住的山海小城:花蓮之地理風光與人情風味;更有少許篇章寫及他在陸地家園的情之所繫,可視為廖鴻基海洋歷程下的島嶼座標,唯海與陸的相互牽引,才凝成了一幅情意甚濃的家園圖像,而航行,才有了具體的方向。
未竟的抒情之旅
從1996到2011年,以「走水路」展開一段段返家的歷程,正是廖鴻基與那浩浩湯湯且又幽微神祕的海洋相呼應的一種深情表達。至2010年的《飛魚.百合》,此一核心寓意被以如詩般的抒情傳達,如情書、又如一闋時而激昂時而低迴的詠嘆曲調,廖鴻基以百合與飛魚一瞥的遇合,啟動於時間的種種變形流轉中,唯生命的愛欲之力才得辨認並抵達百合/家園所在的方向,如此驅動生態系運轉不息的動能,是創世,亦是回歸,是返家,亦是漂流,正是海的源源汩汩之隱喻訴說。「每個生命都在航行途中」,因而我們可以看到,在海洋啟示的時間之流中,書寫者廖鴻基還奮力在航行途中,抵達,且出發……。
◎作者簡介
蕭義玲
台灣師範大學文學博士,現任中正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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