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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食
我站在甲板上告訴憲明：「如果在這裡吹小喇叭，就不會有人罵了。」我說的是兩天前在他家門口吹西卿〈苦海女神龍〉，被一位住在附近的女人臭罵一頓的事。「這裡不會吵到別人。」憲明說。當然不會，這裡什麼都沒有，就一大片藍色和一大片的風。我跟兩百多位學校的同學搭上這艘軍艦，從花蓮港往蘇澳港去，要花一整天完成一趟傲然的海洋巡禮。那是1970年某一個多霧的月份。謝雷正帶著蔡咪咪的「五花瓣合唱團」四處演唱。七虎少棒隊幾天前兵敗威廉波特，傷透全國父老同胞的心肝。史豔文則在《出埃及記》的音樂伴襯下日復一日登場。各種不同的空氣每天在島嶼的天空盤旋。台灣這個小小的島被龐大的海洋包圍，天生離海很近，但許多人跟我一樣，喜歡海，卻又不知道那是什麼。軍艦駛離港口後的某一刻，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正從海上隔著一波又一波搖晃的藍色凝視著平日居住的陸地。那片藍色非常巨大，照康德的說法那叫「壯美」（sublime），讓人又愛又怕的一種美。跟玫瑰花的美不同，跟隔壁阿珠的美也不同。巨大而美麗的藍色海洋儼然是愛與死的結合，讓我歡喜讓我憂。海面的那種空曠，別說小喇叭，來一整團軍樂隊也不會吵人。所有的聲音會像墮入真空般，被大海吸食殆盡。跟死去沒兩樣。
搖擺
人不會像海那樣搖擺，音樂可以。我在甲板上跟憲明說：「我們跑一百公尺是一步一步跑，沒辦法像打定音鼓那樣，把鼓聲滾成連續的轟隆隆一片。」定音鼓滾起來可以把整個音樂抬上去，就像搖晃的海浪可以把船抬上去一樣。串連起來的力量有不可思議的能量。人斷斷續續很有限，沒辦法這樣。人做出來的音樂倒可以。
搖擺不一定是大幅搖擺，輕輕搖晃也很能散發感覺。那天甲板上一堆人全暈了。有人站不穩，有人甚至吐。其實整個海面看起來風平浪靜，那股叫人暈眩的力量來自海底深處，在沒人注意的情況下，它以微晃的形式悄悄穿透船底厚重的鋼板，來到船艙，來到甲板，輕易便讓人投降。
音樂是不是也一樣？搖呀搖地swing，就會有一堆人醉酒似的躺在沙發。樂隊裡吹低音號的阿條後來念音樂系，畢業之後組了一個爵士樂的big band，那天他也在軍艦上，很多年後我在聊天的時候告訴他：「big band在激動的時候，音樂是用甩的。Duke Ellington跟Count Basie都一樣。用甩的。」什麼叫做用甩的？我跟阿條說，就像那天海浪的搖擺。
大藍
憲明跟我說：「我們對頭頂上跟腳底下的世界都不懂。」腳底下包括海底下，誰知道海底下有什麼！他這些話一定是從物理老師那邊聽來的。物理老師喜歡講一些我們聽不太懂的事情，後來聽說被警備總部約談過幾次，就變得不愛說了。
人類好像對天空的東西比底下的東西感興趣。前一年美國阿波羅十一號硬是登上了月球。而底下呢？底下這一片大藍呢？
我問憲明比較喜歡自己是一隻鳥，還是一條魚？那時候我們搭的軍艦已經準備返航，過不久天色暗下後，大家會回到燈火通明的陸地上，用雙腳走路，用鼻子呼吸，不會是鳥，也不會是魚。
憲明說，當然是魚。魚可以隨波逐流，鳥可是要用力飛，飛得很辛苦。魚一輩子不用上岸，鳥飛一飛就得下來休息。魚比鳥自由。
盧貝松大概也這麼想。他拍了一部《碧海藍天》（The Big Blue），宣揚對深海的迷戀。深海裡有什麼？深藍大海的極致是一片寂靜的幽黑，對一些人而言是巨大的誘惑。片中的潛水家雅克說，他在深海的時候，「很難找到讓自己浮上來的理由。」可他不是魚，是人，他只有一個方式能超越自身的存在，融入深深的大藍裡不再浮出，的確，他解開了潛水安全索，往海豚游去……。死了，就自由了。
這些想法讓那次的航行日後在我腦裡留下一絲絲鬼魅的氣氛。我們大概在晚餐的時間回到岸上，吹了一天的海風，只覺得肚子好餓。其實當時覺得回家真好，一些延伸出來的不一樣的想像與感覺，都是後來老了之後，才自己告訴自己的。
虛實
所以海的味道最複雜，它介於真實與不真實之間。那天回到港口後，撲面而來的氣味中雜揉了海風、海水、消褪的陽光、燃油、帶著霉味的纜繩、鐵鏽……等等平日生活裡不常有的感覺。這一切的源頭是海。海的龐大使得它在真實的身分之中異化出一個不真實的空間。我跟憲明站在甲板上時應該始終是心存畏懼的，但也許因為年幼，我們並不真的那麼害怕，只隱隱然覺得自己渺小到很好笑的地步。就在海浪不停地拍打船舷，許多同學在甲板上暈得東倒西歪的同時，我和他不斷講話，用我們熟悉的話語對抗不可知的海上生涯。否則，要怎麼面對那一路晃動，不知道會將我們載往何方的大船呢？這些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有時想起來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搭過那一趟軍艦。畢竟海實在太詭異，比鬼還難以捉摸。但這應該是一件很棒的事吧。如果說，這世界因為鬼的存在而變得更完整，更幸福，那想必也會因為有了不可測知的大海而變得更豐富，更動人。海在我們的腦海裡虛虛實實地存在，帶給了我們在海上極大的樂趣。
◎作者簡介
林宜澐
台灣花蓮人，1956年生。政大哲學系畢業，輔大哲研所碩士。曾任教於大漢技術學院及東華大學。著有《人人愛讀喜劇》、《藍色玫瑰》、《惡魚》、《夏日鋼琴》、《耳朵游泳》、《東海岸減肥報告書》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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