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我在面對(通常比我年輕的讀者或初寫者)提問「如何寫好小說?」時,我總回答「多閱讀」,這是肺腑之言。因為我的確如此相信如此做,現實是如此乏味、單調重複但又強大,不閱讀(無論基於偷法寶、站巨人肩膀、對抗現實),何以解憂?
但這幾年,我更想提醒,「多看現實。」
也許起緣於一位風評甚佳、得過大獎才過三十歲不久的年輕小說家,這位小說家無疑是文學共和國稱職的模範公民,但一意遠現實親閱讀的準備和教養,我總混淆他筆下台灣東北角海岸的地貌風土為英國小說裡的那岬角斷崖,乃至連小說中人物也被拖走如《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的樣貌、行事……。第一次,因為這優秀小說家的多/只閱讀,我生出了「抓鬼的被鬼抓去」之警覺。
當然並非說從此就不要或少閱讀,我只是更想試說說現實之於創作的重大意義。
因為,這次的參選作品,又再次印證了我憂慮的「寫作者對現實的不耐煩乃至拒絕」,這在長路迢迢的寫作起始就如此,那之後的續航力就堪虞了。但我要說的並非被文學科系的學生質疑過的:「為什麼得觀注現實?那是義務嗎?寫實主義不都過時一百年了?」不不不,那是權利,甚至是一時一地寫作者的特權,就魯迅吧,「你也許不如魯迅才氣縱橫,也許少了他生死一拋橫眉直視的專注,更加不可能像他張開著全身感知杵在百年前屬於他的生命現場,但你依然有你清清楚楚的優勢,那就是你多了這一百年時間,一百年時間揭開了不少祕密,當時的一部分猜測如今已被證實或者駁斥,某個夢想化成了現實或者噩夢,當時人們的信念和抉擇、人們的際遇及其困惑哀傷種種,會像在時間裡轉動起來,讓我們具體的、三維的看到它們原先被遮擋的另外面向。……這甚至可以讓一個小說家直接重寫魯迅的時間和空間,當下意義的重新書寫。」(唐諾,《世間的名字》)
這不是特權是什麼?
然而現實又是什麼?誰不都可振振有辭的說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現實,搞不好我的現實比你的還現實呢!是的,誰不睜開眼現實就劈頭蓋臉而來,疲倦的身體、討厭的學校和同學或公司和同事、永遠不夠分配的錢和時間和感情、家人的嘮叨訴苦、無望的戀情、捷運站通勤時間擦身而過嗡嗡工蜂一樣的自己和他人……,差別和重點在於你對現實的態度和關係,是習焉不察的全盤接受?或全然拒絕逃避、自行創造一個與之平行無涉的世界?或「義務性」的採擷一丁點就忙著炒一盤個人美學的菜(如同這次的很幾篇中篇小說)?
每一個想創作的人,不都多少是想抗拒、逃避、遠颺現實的人?最好的說法我以為是《舊約聖經》的「我的國度不在這世界。」但力學常識也告訴我們,要建高樓得先打下夠深的地基,現實踩得多深,那遠颺的力道和身姿就多大多引人,並不致無重力無意志的飄流至烏何有之鄉。
所以我以為,與現實的愛憎和往復出入辯證愈深,愈能交織纏繞、淬鍊打磨出自己獨有的文學DNA。
要修行一樣的鍛鍊對現實有看法有態度。
◎作者簡介
朱天心
祖籍山東臨朐,1958年生於高雄鳳山,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早有夙慧,就讀北一女時期寫就的《擊壤歌》,曾風靡一整代青年學子。自《我記得……》後風格一變,開發新題材,《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古都》、《漫遊者》皆已成為台灣文學史上的代表性重要著作,相關的討論文章無數。除了專事寫作,並長年關注政治性公共事務,近年擔任街貓志工,著有《獵人們》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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