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危險就是機會

撰文/劉若瑀    

一個晚上,已經過了十二點,我們剛結束在穀倉裡好幾個小時的唱歌。所有人走出穀倉,坐在外面的板凳上休息。老先生突然出現,慢慢走向那位瘦瘦高高的哥倫比亞人哈諾,跟他說了幾句話。之後,就看到哈諾去穿球鞋。通常我們都是到半夜兩點多才可以離開,我還以為,怎麼今天這麼早就結束,竟然十二點就可以離開?





哈諾穿好球鞋後,輕輕招了招手,把我們幾個人招了過去。蹲在離柵欄那個小門不遠的地方,叫大家圍成一個圈,然後小聲地說:「等一下我們要到牧場上去做下一個訓練,這個訓練叫『快走』(fast walk)。」





他接著說:「待會兒我們會一個接一個排成一條線,走在後面的人,只要盯著前面人的後腦勺就好了。不要看地上,不要看周遭的事物,周遭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轉頭看,不要分心。不論我們的速度如何,都要緊緊跟著,就可以跟著回來!」





幾分鐘後,穿過農場柵欄的矮門,我們一行人跟著他往山上牧場「走」去。一開始,速度還算平緩,但漸漸的,身高一八○公分的哈諾開始加快腳步,對我這個短腳的東方人來說,這哪裡是快走,簡直就是快跑了!牧場地形崎嶇不平,我走得上氣不接下氣。一低頭,到處都是坑洞,腳不知往哪裡踩,又擔心草叢裡會不會有蛇、有沒有牛糞,有時才一低頭,再抬頭,前面的人已跑得更遠,得趕快加緊腳步追上。







(圖/讀者文摘)





這樣追追趕趕地跑了一段時間,思想愈來愈混亂,心跳也愈來愈快,氣已喘不過來,此時竟然來了個陡坡,眼看就要脫隊了!趕緊拚命再加快速度,好不容易費盡力氣跟上隊伍,又來了個陡坡。此時想,糟糕,剛才好像就是在這裡心跳加速落隊的,怎麼繞了一圈,又跑到這個陡坡來了。





當下我起了一個念頭:「可以在這裡休息一下,等一下他們應該還會再繞回來這個坡,那時我再接上就好了。」





就在這個念頭升起的那一瞬間,我把速度放慢,然後停住,而前面的隊伍一下子就消失了。也就在此時,我發現附近竟然一片漆黑,很遠的地方才有一點點光線。這時才發現四周都是長得半個人高的草,剛剛我們跑上來的那條路,完全看不見了;我想再追上隊伍,隊伍早已不知去向。大約過了十幾分鐘,感覺在幾百公尺外似乎有人影晃動,但一轉眼就不見,追也追不上,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是人?還是鹿?草叢中突然傳出一些窸窣的聲音,不知道是蛇、是兔子,還是風?我開始懷疑,他們到底還會不會再繞到這個陡坡來?又等了不知多久,天愈來愈暗,連遠方的燈光都變少了。





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置身在這麼一大片黑暗的森林中。我努力望向四周,心想,他們可能不會再經過這裡了,怎麼辦呢?恐懼來了。





我仍在那裡等,大概又等了一個多小時,當然沒有人回來。心想,真的完了!開始後悔剛才不應該停下來,不應該放棄的。只好自己摸黑走回去。望著遠遠的穀倉的燈光,雖然遙遠,但至少是方向。我順著燈光的方向走回去,可是找不到路,必須撥開長得很高的草走過去,又很怕裡面也許有蛇。摸黑走了大約快一個小時,好不容易回到穀倉。看見大家早已回到穀倉,安靜地坐著,好像在等我的樣子。我很不好意思,覺得自己沒有把訓練完成。這裡從來沒有人放棄,因為每個人從遙遠的國度來,都知道自己為什麼來,也通過困難的徵選。沒有人責備我,這裡的人本來就不太說話,只是自己真的覺得不好意思,心想下次一定不要放棄。





第二次,又要做這個「快走」訓練時,老先生在指定參加者時,竟然沒有我。我心想,一定是因為上次放棄。如果這次沒做,以後這個訓練大概都沒我的份了,決定主動去跟老先生說,我要再參加。他看了我一眼,然後摘斷手中那支菸的菸蒂,點燃,抽了一口。我望著整個過程,心中一愣!原來他抽菸都不過濾,那多傷身體啊!還沒回過神,他叫我一聲說:「妳確定妳可以嗎?」我趕快邊點頭邊說:「是的,我可以。」他說:「好。」





這次,我決心一定要跟上,非跟上不可。這天由大衛領隊,大衛是莉莉的先生,只有一米六多,也略胖。我心中有點慶幸,他的速度應會比哈諾慢一點。沒想到,才上山沒多久,大衛腳短,速度竟更快,跑不到一半,我的心臟好像快停止。





我畢生從沒這麼吃力過,但已經承諾老先生,我一定要跟他們一起跑回去。我專注盯著前方那個人的後腦勺。在我前面的是莉莉,她身高和我差不多,年紀大我一些,心想她能跑我一定也能。心裡只有一件事,就是拚命跟著往前跑。不管上坡、下坡,盯著她一步都不放。看見她跳就跳,彎身就彎身,也不知道腳下到底是坑洞還是石頭。有時踩到一堆東西,不知道是草堆還是牛糞,想都沒時間想。





跑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後,終於往回跑,在接近穀倉時,隊伍開始放慢速度。就在推開穀倉外柵欄矮門的那一刻,我已經完全無法再走了,眼淚突然潰堤,嘩啦啦流下來。一邊走一邊哭,覺得自己好可憐,好像從死亡邊緣回來一樣。但周遭的人,一個個從我身邊走過去,沒有人因為見到我哭而來安慰我。





進到穀倉,看見大夥兒一聲不吭地走進去,安靜地坐下,每個人都閉著眼在擦汗。我看見莉莉全身是汗,有些吃力地慢慢在一個矮凳上坐下來,看起來仍有些喘。我突然了解,大家都很累,每個人都歷經一場很大的挑戰,用盡全力,拚著命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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