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草白/木器 (上)

文/草白    

爺爺老了,大概快一百歲了,一個人不是皇帝,卻活那麼久,這簡直自取其辱。當爺爺瞇著眼坐在院子裡曬太陽時,落在身上的陽光就帶了點混沌的意味,此刻畫它在一張紙上,便是一滴生鏽的水珠,或一塊暗黃的斑點。太陽和爺爺一起變老了。忽然,爺爺問我:「我是不是活得太久了……。」我微張著眼,看了看太陽,連連搖頭:「不,比起太陽,您活得一點也不久……。」爺爺忙說:「當真?」我說:「那還有假?」



這麼一來,爺爺就笑了,爺爺一笑,牙床上僅剩的兩顆大黃牙,就暴露無遺,陽光照不到他嘴裡,那些牙齒在好好的時候,也沒有被陽光照耀過,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



在死亡這件事上,爺爺的態度太不認真了。有一次,他摔了一跤,跌斷了股骨,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哭哭啼啼地對奶奶說:「我快要死了,趕緊去把孩子們叫來見最後一面。」我奶奶也是經久考驗的人,根本不信他的話,相反還頂撞他:「你好吃好喝在床上躺著吧,等真的死了自然會有人來把你抬出去,不抬也不行啊,太臭了。」奶奶邊說這話,邊裝模作樣皺起了眉,似乎那屍臭味正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來,在她的鼻子底下直打轉。爺爺繼續使用苦肉計,動不動就哼哼唧唧,奶奶除了一日三餐,別的從不搭理他。他躺在床上大罵,說自己昨天還有翅膀,怎麼今天就沒了呢。或者埋怨被牆壓得喘不過氣來,哎喲哎喲,像個女人哭哭啼啼。如此過了三個月,爺爺拄著拐杖能在村街上行走自如了。奶奶看他悠哉悠哉的樣子,問他:「怎麼還沒死啊?」爺爺嘿嘿嘿地笑著,不怒也不惱:「要我死嘛,沒那麼容易啊。」



還有一次,爺爺從外面回到家,突然一臉悲傷地躺到床上,奶奶叫他起來吃飯,他兩眼一閉,說:「我要死了。」奶奶說:「拜託你吃完飯再死吧。」爺爺說:「死都要死了,還吃什麼飯啊。」奶奶就不管他了,稀里嘩啦把自己的那份吃完了,看見爺爺還躺在那裡,有點大義凜然的味道,才發覺事情有點蹊蹺。她自己也不多問,叫來我大姑。大姑來的時候,爺爺側身躺在床上哭。我大姑比我奶奶脾氣好多了:「爸,你這是怎麼了?趕緊起來吃飯吧!」爺爺忽然老淚縱橫:「我就要死了,一個要死的人,他怎麼吃得下去啊。」我大姑一怔,忙說:「好好的,怎麼說起這些話?」爺爺起先不肯說,而且一說就哭,根本無法說清楚,大姑費了很大勁才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原來,爺爺在村口遇見一個穿皮鞋,挎背包的男人,那個男人看見我爺爺在垂頭喪氣地鋤地,就上前與他搭訕,問他去哪裡哪裡的路怎麼走?爺爺用手胡亂一指,說,一直往前走。根本就沒理他的意思。



那人見狀,吞吞吐吐地說:「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爺爺一怔,那人壓低了嗓音說:「這位大叔您印堂發黑,很快就有麻煩上門了。」爺爺沒好氣地說:「你哪裡看出我印堂發黑,你才發黑呢。」那人若無其事地走了,臨走時不忘丟下一句:「不相信就算了……。」爺爺這才有些急了,想叫住那人又擱不下這個臉,急得直掉淚,回家一照鏡子,果然整張臉像是描了炭筆,一片黑焦焦。大姑聽說這事,忙安慰道:「原來是這事,那還不簡單,我去找那人來問問不就結了。」爺爺一聽,不哭了,嘆了口氣說:「哪有那麼容易啊,這既不知道名字又不知道來歷的……。」大姑說:「你先吃飯,吃完飯長力氣了,我們一起去找。」沒想到爺爺哭得更凶了:「我不去找,我不去找……要找你們自己去。」大姑哭笑不得:「好好,我們去找,那你快起來吃飯吧。」爺爺壓低嗓音對我大姑說:「我不能去吃飯,我一吃了飯,你們就不去找了,我不上這個當。」大姑沒辦法,回頭尋我奶奶,奶奶早就躲出去了。大姑問:「真的不吃了?」爺爺說:「真不吃了。」大姑嘆了口氣說:「好吧。」大姑走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去找那個騙子,總之,過了幾天,爺爺看自己還沒死,就偷偷摸摸地起來吃飯了。



奶奶看到爺爺狼吞虎嚥的樣子,毫不客氣地說:「你不是死了麼?死人怎麼還要吃飯呀?」



爺爺支支吾吾說不上來,過了很久,才梗著脖子,冒出一句:「我這不是還沒死麼?」



村裡有些人睡著睡著就沒了。有些人洗洗衣服就栽倒在河埠頭。也有得病的,臉漸漸黑了,是疼死的。死亡到底是怎麼來的?它就像影子似的,不聲不響地跟過來,一會兒帶走這個人,一會兒那個人沒了。除了意外,很多死亡肯定是從體內出發的吧?它是疾病麼?還僅僅是血液的流動,或意識的堵塞?



爺爺沒想那麼多,或許他想了,但他也說不出這些。他只覺得跟了他多年的身體,越來越不聽他的話了。如果有一天,那個身體什麼也動不了,他也不會感到奇怪,似乎那是遲早的事,可是這和死亡有什麼關係呀?一旦他把身體的不能動彈與死亡聯繫在一起,他就有些不知所措,明明那個身體的事與自己無關,可只要它不能動了,那他就是死了。怎麼能這樣呀?爺爺感到很氣憤,也很無奈。



有一天,爺爺瞇著眼睛想著想著,忽然想到身體的事了,他就一陣戰慄。怎麼才能知道那個身體的處境呢?從外面看什麼也看不出來,在它的裡面呢?在那個黑漆漆的世界裡,它們都還好麼?這麼多年了,對那個世界,他一無所知。



說來奇怪,那年冬天,爺爺全身皮膚忽然出現嚴重的裂縫,起先是漫不經心的細瓷紋,起了泡,有皸裂的細節,以為是乾燥季節特有的徵象,不想那瓷紋樣的縫隙一日日增大,首先是從手足開始,然後再慢慢蔓延至四肢、軀幹,到最後,全身所有的皮膚都出現了輕輕一剝就能撕開的現象,爺爺每天都要撕扯身上碎裂的老皮,他是個急性子,常扯得血肉模糊,明明有些皮還未到達撕開的程度嘛,他就迫不及待地撕上了。我搶著幫爺爺撕皮,就像給新土豆剝衣,這種感覺真好。



在這件事情上,爺爺可不喜歡我幫忙。他要慢慢地一點點在太陽底下給自己更換新衣般,一層層地剝開自己,好奇地打量著新出現的一層,那通常是更嫩、更粉的另一層,有跳動的毛細血管,藍色的地圖樣瀰漫的經絡,還可以湧出血來,只需拿針來輕盈地一挑。看著爺爺那褪毛雞一樣的嫩肉,我常有這樣的念頭閃現。爺爺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身上有哪些地方可以撕掉了,每發現一處,他就驚喜地大叫。我不知道,爺爺要撕開這些皮膚的目的何在,他是不是要打開自己的身體,看看那些工作了一輩子的器官都長什麼樣?說實話,我對自己的身體也很好奇,為什麼跌跤的時候,有時候是流出血來的,有時候卻是烏青。



後來,他們告訴我,烏青不是不流血,而是血流在裡面出不來。既然流的都是血,為什麼看上去卻不同?就像我很想知道,為什麼天空有時是藍的,有時是灰的,更多的時候卻是不灰不藍的?難道天色只是宇宙透明的皮膚,那它的身體裡到底藏著什麼?



爺爺很想知道那些白飯進了嘴巴,怎麼就變成黃燦燦、臭烘烘的糞便排出了體外,它們又多麼寶貴,被運到莊稼裡地,營養著蔬菜瓜果,那些蔬菜瓜果又通過人嘴,進入那個黑暗的人體的洞穴裡,進行著化學分解,好的存留,壞的排泄,如此循環往復,一個人的身體就會慢慢地變老,變遲鈍,走下坡路,直到自己也不認識自己。



爺爺當然很想認識自己,他想認識住在自己身體裡的那個神靈。爺爺相信每個人的身體裡都住著一個神靈,這開裂的皮膚或許是個預兆,難道神靈要顯形了?



還是奶奶英明,她手持梭子擲向爺爺:「什麼神靈顯形,你是毒氣太重了!而且,你不是蛇怎麼能蛻那麼多皮?」說完,奶奶察看了自己的手掌,那裡好好的。她一臉茫然。



奶奶請人把爺爺的手反綁著,把他的衣物脫個精光,在他全身上下塗滿軟膏,那像鼻涕一樣微黃的膠狀物黏附在爺爺身體的表面,就像打了一層蠟釉,閃爍著瑩亮的色澤。這讓爺爺看起來像一個長成絲瓜樣的變異的南瓜。塗滿軟膏的爺爺一臉痛苦,似乎那些黏稠的膠質樣的東西,把他的神靈之路給堵死了。



爺爺哭哭啼啼地向奶奶求饒:「把我放了吧,我再也不剝自己的皮了。」奶奶笑了,說:「狗改不了吃屎,等你的皮不能剝了,再放了你。」



奶奶給爺爺餵飯,爺爺把一口飯噴在奶奶臉上,奶奶氣得把整碗飯扣在地上餵了狗。她氣呼呼地走了,撂下一句話:「如果我再給你餵飯,我要拗斷一顆牙給你看!」發了毒誓的奶奶一陣風似的跑了。餓了好幾天的爺爺已經不知道什麼是飢餓了。到最後,他只喝水,不吃飯。爺爺越來越瘦,皮下組織越來越薄,經絡分明,血管依稀,隱隱可見裡面的臟器,特別是那顆拳頭大小的心臟,它比往常跳得更歡了。爺爺讓自己的手掌貼近那裡,他要讓它在自己的掌握之下跳動,就好像自己的生命能完全握在自己的手心裡。



在奶奶的干擾下,爺爺那裂紋一樣的皮膚終於完全封死了,不再有縫隙,連風也吹不進去,慢慢地,它們變得和從前一樣了,甚至更為密實了。他怎麼揉搓,怎麼剝弄都不行了,一絲間隙都沒有留下,就像一個沒有門窗的房子,本來還有牆壁間的縫隙,現在連這些間隙也沒了,徹底地消失了。爺爺覺得自己的身體就成了那個黑漆漆的房子,是個牢房,那些臟器就是暗無天日的犯人。這讓他感到彆扭。只要他一躺下來,就會出現幻覺,好似那些臟器在喊叫,弄疼我了,弄疼我了。那叫聲在耳邊嗡嗡嗡地響著,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會兒打開窗戶,一會兒拿著錘子東敲敲西捶捶,他的睡眠越來越糟,錘不離手,嘰哩咕嚕。有一次,奶奶起來夜尿,看見一個人影站在窗前,她嚇了一跳,大喝一聲:「誰?」爺爺回過頭來,舉著錘子向她走去。奶奶嚇得拔腳就跑,一邊跑,一邊喊:「我的媽呀……快來人哪……」



奶奶怕爺爺會捶打自己。那些錘子啊、鐵棒啊什麼的,總是很容易找到。有一天,爺爺不知從哪裡找出一把鏽跡斑斑的鋸子。鋸子的樣子有點可怖,那齒痕已經被鏽痕填滿了,粉末一樣的鐵鏽黃一點點蘇醒過來,在爺爺把它拿到陽光下時,它似乎被驚醒了,帶著惱怒,又有不知該如何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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