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時節的週日清晨,天空帶著幾分猶豫,彷彿不確定今天要放晴或下雨一般,還惘惘地發著呆。我迅疾如風一身捷安特裝備,頭也不回掃過環中路、筏子溪,遠遠把高鐵烏日站、成功嶺甩在後面,直奔大肚山望高寮而去。總要在這樣空氣幾乎漲破胸腔的疼痛中,才開始感受到自身的存在與意志的軟弱,尤其是中台路神學院那段近乎垂直上升的長陡坡,耳邊竟聽到老鳥車手呼嘯而過的一句:「少年ㄟ,加油喔!」
只因為罩頭罩臉,竟被稱為「少年ㄟ」!我一邊喘,一邊腦子裡都還是昨天看的尉天驄散文新作《回首我們的時代》,以及按捺不住去床底下找出來的子于《迷茫──矬巴列傳》。
子于《迷茫──矬巴列傳》寫的是中年大叔旅途巧遇妙齡女子同車,引發了一段我中學時完全看不懂的曖昧心情。當時這連載小說逐期登在《幼獅文藝》,簡潔的句子和懸疑的情節,把我整個迷住了,苦苦看了數月結尾什麼也沒發生就完了。好不容易迷茫了三十年,終於老到可以懂老男人的地步時,子于這名字早就沒人記得,而這書大概只剩我還有一本了。不只子于,高陽、何欣、無名氏(卜乃夫)、臺靜農、俞大綱、姚一葦、王夢鷗、葉笛、梅新、唐文標、逯耀東、楚戈、大荒都是久不復見的名字。尉天驄《回首我們的時代》結集了近年在《印刻文學生活誌》專欄寫故舊師友的長文,匯成一部六○、七○年代文壇史話,不僅成了2011年底散文壓軸,內容的蘊藉深厚也十分耐讀。作者不但揀選性情最真的來寫,也絲毫不避忌他們如今地位的邊緣(甚或故去多年的人情寥落)。《回首我們的時代》像聊齋版「今夜雪深幾許」,是秋墳鬼唱詩,也是厭作人間語,對照台灣新文學史典律裡閃閃發亮的名字,我看著不禁發怵起來。
尉天驄在〈獨立蒼茫唱輓歌──說高陽〉中,藉高陽歷史小說道出寫作《回首我們的時代》的初衷。所謂歷史,往往都是在瑣碎裡呈現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匯合起來卻是歷史的主流」,一些平常而平凡的小事,格外見出人的真性情(例如唐文標的廣東笑,逯耀東的拍桌吼,可有多傳神!)。在〈百年冰雪身猶在──記臺靜農先生〉裡,尉天驄也藉臺靜農酒杯澆自己胸中塊壘,書道和為文一樣,「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耳」。這話讓我一路想到望高寮觀景台,還兀自澎湃,沒能止息。
說到瑣碎與邊緣,今年周志文的《家族合照》大概算是箇中之尤。初看此書,選材之冷僻令人有些傻眼。作為周志文「回憶三部曲」的終卷,在童年往事(《同學少年》)、學界際遇(《記憶之塔》)後,再來追溯生命更原初的破碎真相,戰亂來台,無枝可依,宜蘭後山偏僻小鎮上姊姊妹妹、母親、姊夫與眷村老兵潦倒的一生。在周志文筆下,那個灰慘慘的世界永遠滴著水,發著霉,粗礪的物質,貧薄的親情,到頭來沒有一個人不是悲劇以終的(簡直政治不正確,民國百年哩!)。相較之下,尉天驄還是小資一點(雜誌快倒了永遠有姑母/姑丈可找),《家族合照》比較讓我想起梵谷的早期畫作「食薯者」,五燭光電燈泡之下,鶉衣百結,無奈平凡之家。人生的破碎衝突,以及拔高了來看的和諧之美,使得這黑白懷舊,分外曖曖含光。正像二十年後看林文月再版她盛年時溫潤如玉的散文集《交談》,新版序言中描述在自家附近散步迷路的過程,格外令人喟嘆。文字的世界似真而假,似假而真,那些紛繁的事物表象,難道不是平日障蔽了我們耳目的因由嗎?
一個嫻熟技藝的文學人,一旦放空寫起智障的語言,他/她不是呆了就是更聰明了。在書市看見周芬伶最新散文集《雜種》,儘管幾乎都在報紙專欄讀了,細品之後仍然驚心。以背景訓練而言,周芬伶大概是最應走向林文月卻最終與之反向的典型。林文月《交談》中有一篇〈臉〉,拿來和周芬伶《雜種》中〈不要瞪我〉、〈臉的他人〉比並,特有意思。林文月在川流不息的車陣中見到一張美麗女童的臉,慨嘆時光變動不居,難以恆久。周芬伶反之,她殘忍的訴說母輩老醜變形之可厭可怕,「事實的真相永遠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在《雜種》系列短文裡,周芬伶前半叨叨絮絮說著外貌與內心的對應,高鼻男、塌鼻狗、女版彼得潘種種怪咖故事,後半是網路浮沉,真假莫辨的一段迷惘戀情。種種荒唐事荒唐人,用搗得碎散的語言糊弄起來,似乎刻意放空語言至故障的地步,然而裡面卻埋著閃光碎鑽子。異常往往才是正常,正如尼采說正常人的內心必須存有騷動(chaos,同時也是混亂)。「我們身上住著一個異己,它跟真我一樣強大,有時會遮蓋一切」。我看著這句話,在誠品裡戰慄起來,冷氣實在太強,這本《雜種》簡直該和胡淑雯最近的小說《太陽的血是黑的》擺一起賣,怪異到極致,但真是好!
看周芬伶《雜種》,令我想到今年另一本不俗的散文集《室內靜物.窗外風景》裡說的:「藝術家的工作其實就是反問自己的生命狀態」。這位出第一本書的年輕作者是尉任之,美術系出身,巴黎習電影,出入藝術音樂評論之間,舉重若輕,根柢深厚。吳明益盛讚《室內靜物.窗外風景》具有獨特的知性魅力與文字厚度,鄭樹森則笑稱其十分不「肚臍眼」,而過於「大哉問」。的確,此書知識門檻高到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念書時八成漏讀了西洋藝術史。舉凡馬勒的五號交響曲、先拉斐爾主義的油畫、舒曼的克萊斯勒變奏曲、羅丹和克林姆特的雕塑、鋼琴家朱曉玫的郭德堡變奏曲,甚或安迪.沃荷、貝洛奇奧、貝托魯奇,他事事關心。我倒是獨鍾伯格曼和孟克那段,瑞典導演、挪威畫家,同樣來自冬夏光照兩極的北歐。一個神經質的世界,專擅吶喊與絕望,光明表象與陰暗心靈的撕扯。這也太累人了點!但我喜歡他「舉世皆瘋賈伯斯,我獨獨對科技文明抱持絕望的態度」,無疑又是個classical年輕老靈魂。
喜歡普魯斯特、湯瑪斯.曼或尤里西斯的,劉森堯評論集《非觀點文集》提供的是另一種洗鍊文筆與西洋文學的視野。此外,今年度大陸作家韓少功《韓少功隨筆集》與閻連科《發現小說》、余華《十個詞彙裡的中國》,都是紮實文筆與深度觀察的完美結合。同是硬底子,論年紀都有那麼一點了,在老時代與新風氣間擺盪,展現特殊無齡感的,又有唐諾《世間的名字》這本枕頭書。
我始終相信卡夫卡說的,「在床上,一個人可以獲得最成熟的思想,而非睡眠」。近來頗受大陸青睞的唐諾,《世間的名字》在台灣沒見到太多迴響頗令我意外。這書最適合放在枕畔每日一篇培養睡意,分明散文手筆,卻展現一種癖好辯證的百科全書體(篇幅簡直是論文),絮絮叨叨,自說自話,拉麵師傅、編輯、小說家、主播、騙子,東拉西扯,逸趣橫生。胡蘭成曾讚美朱天心「世上最美的是聰明」,看來這話也適用於唐諾。這種文體,偏生又是學不來,似我者俗,學我者死,只可遠觀,不可企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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