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金鐘導演沈可尚
那一年,我們曾經犯過的錯
兩年半前,一部原本是劇情片走向的電影腳本,其中一個「自閉症」角色的田野資料頓時讓導演沈可尚驚覺「我可能和大部分的人一樣,對自閉症者都是一知半解,甚至是誤解」。
於是,驀然回首的片刻讓沈可尚想起,以前班上也有這麼一個人,喃喃說著旁人不解的言語,或是躲在自己的角落中獨自玩耍,雖然同學們不會欺負他但也不會友善對待他。最後,一段往事,一個曾經的追憶使沈可尚決定投入自閉症紀錄片的拍攝,理由也很簡單「我不想下一代犯同樣的錯誤與誤解,犯那一年我們曾經做錯的事。」
決定以自閉症紀錄片為題材後,沈可尚開始翻閱不同國家的影像記錄,實際接觸自閉症者,拜訪超過50個家長,同時與醫師、專家、學者請益,歷時近一年的田野調查,儘管學習到許多相關知識,來往的也是悲傷交戰的故事,資料的龐大與複雜程度無不讓團隊備感挫折,始終歸納不出拍攝的走向,但拍片最怕失去熱情,沈可尚這才浮想起初衷「如果我們不想讓下一代犯我們這一代相同的錯誤,也就代表這些東西非做不可。」最後他在白板上寫下「以自閉症者為師」,好似穩住了些許端倪與腳步。
我不想下一代犯同樣的錯誤與誤解。
以自閉症者為師
一句「以自閉症者為師」,沈可尚說:「他們欠缺的,其實就是我們從未考慮過的與生俱來的東西。」學習認識自己後再去理解自閉症者,會發現他們的世界有多麼不一樣,他們的不一樣卻是我們習以為常的行為。
沈可尚認為,媒體總是誇大自閉症者為天才、社會上的未爆彈,或是班上那位永遠活在小世界中的同學,這些不當報導或是過度極端的渲染,往往造成多數人對自閉症的誤解,但真實的狀況是,自閉症是一種先天腦部功能受損所引起的發展障礙,他們的邏輯、感知與人格特質與我們不一樣罷了。
除了要克服內心對於拍攝的不篤定感,在拍攝的過程中,團隊不斷地聽到外界的耳語說:「你們不可能拍得出來,因為自閉症太複雜了。」沈可尚認真聊到,「自閉症者會因為不同的個體而出現不同的發展,因此沒有一個人完全一樣,除了要去了解他很困難,讓拍攝的對象也同時去接受你,本身就是一個複雜的過程,所以一開始最大挫折,就是沒有人覺得你拍得成,因此也沒有人會積極的投入與配合。」
無法掌握的鏡頭語言
除此之外,過去沈可尚的拍攝對象都會和他互動、溝通,尚未出動機器前,大抵心中有個拍攝的雛形與預設的詮釋手法,可以主動性的出擊與操作,但這一次的被攝對象則是大相逕庭,必須採取旁觀的角度,靜靜的觀察,接收各式各樣的資訊後再將所有的信念、想法留在拍攝結束後,回頭組織真實發生過的事件。
過程中讓沈可尚看到了一些悲傷的事情,親眼目睹了猛爆式的舉動,以及傷心、沮喪、憔悴的父母,以及懷抱希望的爸媽。互動的對象因此轉到自閉症者的父母身上,不只一次在拍攝的過程中,遇到父母用嚴厲與強迫的方式訓練孩子,沈可尚只能拼命的告訴自己「那是他們的孩子,父母親知道他們的任務是什麼,如果他們的信念是要在死之前將孩子訓練成什麼,我們在旁邊無從干涉太多,只能在事後再跟他們討論」。
最後,儘管過程困難重重,剪接的當下「以自閉症為師」仍不斷在沈可尚的心頭中縈繞,雖然很多拍攝的內容未被剪輯進《遙遠星球的孩子》,或許有些父母也會無奈於現實的深沉,沈可尚感性的說:「我也理解父母親很著急,他們巴不得在閉上眼睛之前,整個社會制度已經對他們非常友善,並且非常理解。」
或許,人生沒有固定的腳本
其實,先不要討論自閉症父母的憂心,或是將孩子封閉起來,最大的問題仍是源自於社會大眾對自閉症的人格特質,釋放出的不友善,師長的不理解,曾經現在,很多人有過誤解或是持續誤解中。
因此,沈可尚希望能用大眾的語言講述複雜的問題,捨棄院線上映,選擇在網路公開播放,也不以賺錢為目的,最後剪成四種截然不同的版本,每集都是五十分鐘。沈可尚的信念很簡單,花一堂課的時間,社會或許可以更友善的面對自閉症者。
沈可尚坦言:「我可以猜測一個班級應該超過三分之二或是四分之三的人,根本不在乎,覺得『喔,反正就是這個樣子』,但只要有兩個人、三個人看進去了,理解了一些事情,就像細胞分裂一樣,一年可能影響不了什麼人,但兩年、五年、十年後呢?」
在沈可尚身上看到一個充滿理想性格的基因在隱隱作祟,身為一個記錄片者是要提出自己的想法,然後誠實的和被攝者溝通,呈現的結果也許不盡然與被攝者的想法一致,但沈可尚最開心的莫過於最後可以透過記錄片在社會中發聲,進一步形塑民主論壇的QA,公開討論後他也才能發現不同的意見。
即使後來有許多單位邀請沈可尚演講,都被他一概拒絕,原因是:「我不是專家或是醫師,我只是一個紀錄片工作者。」沈可尚認為他只是提出自己的想法,不代表對或錯,既然做了就必須對這樣的想法負責,甚至沒有要替誰服務,或是背書,也不是在傳遞誰的說法。
最後,沈可尚感性的說:「並不是說看完片子後就可以開始跟自閉症患者成為好友,我覺得那樣太過矯情,至少我會覺得當你看到自閉症者,不是用一種敵視、仇視或是想要傷害他的眼光,而是用一種持平的心情去了解他。」
一年可能影響不了什麼人,但兩年、五年、十年後呢?
補充:
理性與感性兼具的沈可尚,不斷在訪談間跟我說,他極度不喜歡用「症」或是「疾病」來討論自閉症者,自閉症是獨特的人格特質,只是我們比較幸運,在人口比例上我們較多數,也剛好這個世界需要靠溝通、交流才能讓事情產生運作,但是,假使這是一個農業社會呢?這讓我想到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同樣採取人道與溫情的方式觀照不同疾病的歷史與文化角度,努力擺脫「疾病」的歧見,以理性面對疾病,並且揭開疾病被隱喻下的迷思。我不禁回想起九月號的最後一段話:「在我們的社會中,需要被教育的到底是這些有發展障礙的孩子們,還是我們的社會大眾?」
影片之外,女兒誕生了
身為紀錄片工作者,可能會在片中投射自我的生命歷程,或是反芻生活中的吉光片羽。在拍攝《遙遠星球的孩子》之際,沈可尚的兩個女兒剛好接連出生,他開始認真的思考「我現在做的不是我個人的事,做的每一件事都會影響到我的孩子,現在拍的影像也會影響到其他人。」
沈可尚坦言,之前的個性對這個世界完全沒有責任感,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創作,即使生活過的窮苦也要追求他想要做的、感興趣的事情,他更是直率的說:「我不想做的,我沒興趣的東西,誰來逼我都沒有用。」但是在拍攝過程中,卻發現某種程度上,撇開純粹藝術創作的影片,影像其實帶有社會性,也在有了孩子後,開始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個體,一旦想到孩子可能會怎麼看你,或是你想要成為孩子的榜樣或是朋友時,讓沈可尚直呼:「我覺得孩子是透過父母親來看這個世界。」
沈可尚與我分享,有了孩子的他會希望孩子眼底的父親,不一定是個很會賺錢的爸爸,因為工作的關係也不一定擁有很多時間可以陪伴她們,但至少她們每次看到父親的時候都會覺得父親是用一種「讓世界變更好的態度在活著,如果是這樣我也心滿意足……,我只希望她們很快樂,只有快樂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讓世界變更好的態度在活著。
一廂情願的教養態度
從拍攝《遙遠星球的孩子》中也讓沈可尚發現要讓自己的孩子贏在起跑點上嗎?我原先假想導演的教育觀應該與別人不同,但他也曾經一度迷思在許多的教育書籍與系統中,後來發現這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其實是深怕身為父母的自己擔心孩子的零到三歲會錯過了什麼潛能開發的機會(沈可尚笑說,好像書上也都這麼寫)。
直到沈可尚覺得累了,他突然問自己為什麼要將時間拿來「有計畫性」的去形塑一個生命,他深感「挖掘孩子的特質不就是跟她在遊戲的過程中,或是在她到處跑來跑去時找到自己感興趣的事物嗎?如果是孩子沒興趣的東西,花那個時間又有什麼意義,所以我現在新的說服我自己的教育方法,是讓她一定要輸在起跑點上!」
也因為拍了一系列紀錄片的關係,讓沈可尚看到終身學習的重要性,不管你的孩子是不是自閉症者,我們都必須要尊重孩子是一個個體,有他發展的特質,而不是我們想把孩子變成什麼人,每個孩子一定有他最優勢的地方,大人必須尊重孩子的特質。
不當父女,因為我要當妳的好朋友
忙碌的沈可尚,一星期只有固定在五、六、日能與女兒們相處,他希望當女兒的好朋友,更希望女兒直接稱呼他的名字,喜歡陪伴在她們身旁跟她們聊天、閒話家常,或是說故事書給孩子們聽。對沈可尚來說,他寧可花很長的時間,告訴她們為什麼爸爸現在不開心,是因為妳剛剛做了什麼。沈可尚認為或許孩子聽的一知半解,他也從來不會使用童言童語跟她們說話,完全採用朋友的態度。
像是沈可尚跟我們分享,採訪前一晚的星期五回家時,女兒好開心,眼見已經凌晨一點半,也念了四則故事,女兒還未見睡意,沈可尚便跟女兒說:「給妳一個選擇,要喝牛奶睡覺,還是妳要跟我去散步?因為妳再不睡,我餓了口也乾了。她說:『那我跟你一起去散步,再回來喝牛奶睡覺,那可以再念三個故事再睡嗎?』沈可尚答道:『同學,現在已經凌晨兩點了,妳覺得一個小孩子這麼晚睡覺對身體好嗎?不只對妳不好,對我的身體也不好,所以我們就如剛剛所講,去散步買個吃的,再回來喝個牛奶睡覺。』」上述這段話可是出現在兩個年紀懸殊,不同世代的父女之間喔。
會出現和孩子當朋友的信念,是因為沈可尚從小在嚴厲的家庭中成長,他說家庭讓他形塑壓抑的個性,無形中與父母產生距離。這樣的成長過程讓他告訴自己:「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會怕我。我寧可孩子什麼事都會跟我講,我也不要去迎合她們,我也會很誠實的將我的想法說出來,至少我不希望彼此都是猜來猜去。」
於是只要假日沈可尚有工作,一定帶孩子到工作室,目的很單純「希望她會知道我在幹嘛,藉由我的工作了解我的想法,知道我為什麼回家的時間不穩定,也知道我的朋友是誰,我在聽什麼音樂,我在跟什麼樣的人工作,我希望她和我一起長大,而不是一個在外頭的父親,妳和我的生活是一起的。不過妳長大後,妳愛來就來。」沈可尚心理也明白,孩子們長大或許也會經歷叛逆期,所以他很享受每一次與女兒們的相處時光,也因為是女生所以多了一點的溺愛與擔心。
鏡頭內外,不矯情不做作
採訪當天,導演沈可尚帶著老婆、女兒一起入鏡,令我們訝異這是沈可尚一家四口的第一張全家福,我想不用過多的贅述與訪問,鏡頭下的女兒與爸爸真的就像朋友的關係般自然流露。看著為了拍照所架設的燈光,沈可尚開始跟女兒聊起天來,沒有父親與女兒的輩份芥蒂,也沒有過分溺愛或是嚴厲的口吻,兩個女兒三不五十跑來跑去找爸爸或是找媽媽,但是有一點你絕對很難想像,大女兒現在只是個約莫3歲的小女孩喔。
儘管最後沈可尚跟我說:「我是一個隨便的父親。」但從他與女兒的互動間,我確信「隨便」這兩個字其實夾雜著更多的原則,而那個原則其實很簡單,就只是朋友而已。
補充:
當我的女兒從產房推出來的那一刻起,我就認為我是她的朋友,我不是她爸爸,所以我不太喜歡她們叫我爸爸,我叫她們叫我可尚。我就是不想當妳們的爸爸,我只想當妳們最要好的朋友,可以支持妳們的朋友,然後可以和妳們一起共同面對人生的朋友……
沈可尚
從事影像工作10年。作品横跨劇情片、紀錄片、及商業廣告領域,得獎無數。2011,他成立七日印象電影公司,開始以團隊製作的方式共同製作紀錄片及電影。目前,正籌拍劇情長片『賽蓮之歌』(金馬創投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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