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一百年即將過去,夢想無著,還留下檢調正在偵辦的「弊案」,而其中更可痛惜地是,錯失了契機,政府花下幾十億的錢辦活動,卻沒留下任何深刻的、值得流傳的藝術創作。
開始的定位就出了問題吧!正因為從定位上,將建國一百年當作「活動」來辦理,於是,就跟辦「活動」的考量一樣,目標是有人氣又不要有爭議。躲避爭議反而難免爭議,這是建國一百年活動失策之處。
圍繞著孫中山紀錄片的紛擾是另一個例子,一年前遇有監委恫嚇,文化界立即感受到寒蟬效應,更關鍵地是,主其事者縮回到最「安全」的範疇。那之後,講到這部紀錄片,一味以量致勝,就是走訪多少國家、訪問多少人次等等,只求沒有爭議而低調推出,錯過了有動能的時機。
辛亥跳接台灣 斧鑿斑斑
躲避爭議的心態下,執政黨有意擦拭一段心虛的過去,一百年的活動對待歷史相當浮面。
難題在於那段「中華民國」建國事蹟跟台灣的連接。想要規避掉以一九四九年做分岔點的「Y」字形歷史的尷尬,處處是讓辛亥「跳接」到今天台灣的刻意斧鑿。
反映在紀錄片中,這也牽涉到視角,在孫中山紀錄片中,以怎麼樣的角度回溯當年的事蹟?
一百年前,孫中山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夢想浪漫而熱情,當時固然振聾發聵,卻也埋下許多爭議的根源,尤其憲政體制裡預留的問題,以及他晚年只求效忠、漸趨獨斷的領導,其中不少是繼承他的人容易挪用、誤用的部分。
與其繼續造神,倒不如回到人性基礎上,深刻地看,什麼是孫中山的人格特質?時代的限制下,什麼是他的天真,以及天真所犯的錯誤?什麼是他浮士德魔鬼交易的取與予?
事實上,一九一四年之後,因為失敗後的困頓與冒進,他開始標舉效忠為用人的基礎,顯露出要求同志「如有貳心,甘受極刑」的威權心態。孫中山生命中最後幾年,他進退無據,處境極為艱難。在只求近功的操切下,孫中山急於聯日又急於聯俄,列寧式的黨國體制、大家長的領導模式於茲確立。軍校建成,孫一手拔擢的竟是槍桿子出身的蔣介石!而今天回溯,與一九四九年後的台灣現實最有關係的在於,黨國體制藏著怎麼樣的專斷幽靈,蔣介石到台灣後怎麼樣的威權統治;另一方面,國父思想的正典化法統化,乃至在台灣成為大學聯考以及大小考試的科目,順便造就一批「靠三民主義吃飯的行業」……。
三民主義與國父思想成為考試科目的後果是,那部孫中山倉卒拼湊的治國藍圖,變成國民黨本身「法統」的部分,從此這國王的新衣不容說破,在台灣民主法治路途上,設下諸多的混淆與障礙。
紀錄片除了記錄史實,還應該填充被有意擦拭的空白,促使我們理解集體的過去,與自己身上的威權遺痕。
民國一百年,如果政府機關有心還原歷史,主旨應該是忠實的記錄與誠摯的反省,包括分岔點上的思索,在岔路提問,如果不只這樣,究竟有沒有別的選擇?一九四九年後國民黨來到台灣,迄今六十二年,在人權上、在民主上、在法治上,哪些方面還可以做得更理想?以至於下面一百年,是不是可以提出更有進步性的改革?
有心還原歷史 必須反省
只可惜,建國一百年的活動中,無有這一類的論述,從舞台劇到紀錄片,最「安全」的就是讓歷史無縫跳接,從黃花崗烈士「跳接」到年輕人的夢想。然而,缺了反省,其實是意識形態先行,《夢想家》音樂劇中,「我們並沒有共同的回憶,讓生命就從現在開始走在一起」,既然沒有共同的過去,走在一起,基礎究竟在哪裡?紀錄片中聲稱「台灣從來沒有缺席」,如果略過包括台灣民主運動的一步步腳印,台灣與孫中山當年手創的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的關聯到底在哪裡?
「終其一生,他(孫中山)都沒有看到夢想被實現,……他把夢想交給時間,任由它發酵與長成,最後落在太平洋的一座島嶼上。」這孫中山紀錄片出現的旁白值得玩味,只是把夢想交給時間?卻不提夢想與夢想實現的差距,不提多少人在此差距中貢獻的血淚生命,難道只是掉落下來,只是《上帝也瘋狂》裡的可樂瓶子一樣,隨機地「落」在這座太平洋的島嶼上?
缺乏辯難、也缺乏多元觀點,拌入一些夢來夢去的虛幻名詞,藉此略過讓某些人不安或心虛的史實。從音樂劇到紀錄片,只想把孫中山的夢想直接「拼貼」年輕人的夢想,這樣的「拼貼」毋寧太方便、也太速配?
威權曾是幽深的盒子,曾經裝著不可說的祕密。眾神還沒有退位的此刻,當有人還在大剌剌繼續說「沒有戒嚴,哪有民主」,這熱鬧一陣就算完的一年活動期,何益於台灣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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