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吳妮民/珥璫記 (下)

文/吳妮民    

等待耳洞長好的漫漫日子裡,我和同學特別愛到各式各樣的耳飾攤遊晃,請老闆一樣樣地拿來放在耳邊比對過過乾癮。女孩的耳環是另一種材質拼貼與細工設計的展演場,穿洞針可以是短直細針或大大彎鉤,或者直接以細鍊整條穿入洞中營造垂墜感;基底可以是簡單的銅、鐵、鎳、鍍金屬,好一點會是銀、K金、白金、玫瑰金、純金,上綴五彩斑斕的水晶滴子、奶白珍珠、碎亮鑽石、古拙青玉,或覆琺瑯彩繪或摻金箔,吊掛木珠、琥珀、玳瑁、珊瑚、獸角、貝殼、羽毛……。



於是洞眼還沒收乾,手邊卻有一堆行頭等著被披掛上陣,煙視媚行眾生。多了兩個洞,從此和其他女孩,不論識與不識,都多了些零星話題。我們討論穿與不穿的優缺點,分享彼此的穿耳經歷和穿耳地,並且互相比較穿洞後的種種不適,以及照顧傷口的麻煩。有時,看似背景人物的男孩們以其諸多母姊親友為例,竟也能在這席談話裡插上一腳:「……我姊以前穿耳洞,洞口也是一直流汁流湯咧。」



不幸,我的耳洞極難養顧。也許是兩隻耳朵易對外來物過敏,初打的耳針還未取下,兩朵耳垂便腫紅得像熟透的花萼,而且搔癢難耐。一抓,過敏更嚴重,耳垂紅得發紫,熱烘烘,像快要爛去的果。很多人都看見我的耳朵,他們以為我怎麼了,我只得用長髮遮羞,免去詢問。向皮膚科老師討教,老師說,對耳針材質敏感的,惰性金屬如金銀較不易引起過敏反應,所以我這是富貴命,也許要K金純金或白金純銀才能治好這過敏;但至不易引起過敏的,反而是最最便宜的矽膠。



我因是先狠下心買一副K金耳環,耳垂紅腫卻不消反惡,透黃的組織液流得滿耳,凝結於耳端一如迷你鐘乳石,於是我放棄。矽膠耳環夜市裡處處有賣,價錢好幾副百元有找,適合喜歡常換款式的女孩。我聽從老師建議,去夜市裡簡單挑了幾副矽膠材質的耳針,當作養耳洞的替代品。因為便宜,所以輪流替換一點也不傷心。



沒想到轉站到了急診,我耳朵的劫厄才開始。或許是急診處人來人往,環境複雜,行事又得飛快,雙手時常匆匆沾染諸多病菌,我的一側耳洞因而開始蓄起膿瘍,帶有血絲。時值大熱天,被皮膚科老師唸了一頓,她說夏天穿耳洞本就不鼓勵,要穿也得等冬天才不易被汗水細菌汙染吧。吃了幾天抗生素,眼看感染壓不下來,擠壓仍有黃稠膿液,我心裡有底,怕它一路蔓延成軟骨炎,只得回到原先的診所,老醫師捏了捏耳垂,轉轉耳針,說,唔,這得拔掉了呢。



於是我又失望又惆悵。歷經數週,好不容易有了個模樣的耳內隧道轉眼就這樣被堵上了。揣一包抗生素回去再吃三天,感染處沒了異物,好得很快。只是我極不甘,何以那麼多人穿耳洞,就獨獨我要易於過敏又感染呢?



想起小時候常看的畫報,有個漫畫版面常常介紹世界各地的奇人異事,某期就談到了一個非洲民族,其人皆以大耳洞為美,終其一生不斷於耳垂上加掛物品,以期已經夠長、快要被耷拉斷的耳垂可以再長一些,耳洞再大一些。後來查證一番,那說的是東非的馬賽族,一支身形頎長、膚色灰黑,在草原上游牧的慓悍種族。據說他們的穿耳禮形同成年禮,是用粗針戳刺耳珠成洞,而針以火烤消毒。崇拜大耳洞的民族世上並不獨有,泰北的長耳村(Lekad Kiday)同樣地也以被撐成甜甜圈樣的耳洞為經典之美,不只耳肉上巍巍吊掛著各種材質款式繁複的耳飾,耳朵其他地方也鑽入牙骨之類的物品。資料上沒提這些民族穿耳的成功率有多高,但我猜想,那樣原始的儀禮理應不會有太現代化的消毒清潔手法罷,難道不會有族人天生體質對那些銅啊骨石等的材料敏感,以致耳洞傷口一直無法好好癒合?或者,難道沒有族人因為這侵入性傷口的原因感染而死去?



還是他們都有不為人知的療傷方式,有自然母土提供的神祕藥草,其成份類同今日抗生素,只消嚼一嚼塗抹患處,傷口就能順利痊癒?又其實,這些過敏、感染或死亡都發生了,只因為我們仍舊是站在切線邊緣的觀看者,只看到了稀少文化中的特殊景觀,所以我們獵奇,卻把背後的細節棄之不理、略去不看?



原民穿耳珠大動干戈又有感染之虞,不穿似乎也可以。我們老祖先,有玉玦這樣飾品,就不需在耳上鑿洞。玦是扁平環狀的玉器,像銅板缺了細細的一罅,表面有紋飾雕刻,當時它在古墓裡被發現,位於頭骨兩側雙耳處,因此確立它的耳環用途。



有人認為玦是夾式的,咬住耳垂即可,卻也有人認為配戴玉玦得穿上極大的耳洞。久遠年代裡,還有另一種耳飾,僅僅以絲線穿過,套進耳根而已,這看來是最無侵略性的戴法,卻得時時戒慎,怕一不小心就將它甩落不見。由此,被此種身外小物牽著耳朵走,耳飾果然發揮了提點儀態的作用。穿耳的耳環也有,「珥,貫耳也。」貫耳指的就是穿耳之意,因是含耳針需耳洞才能配戴的耳飾稱作珥,或珥璫。



耳針的好處是可以承受較大重量,藉由細針埋入耳肉固定,能撐得起較重的玉石,又不會一閃神就飛墜不見蹤影。然壞處也在於此。早有聽聞民國初年那些貴婦人的慘痛軼事:大路上站著流氓盜匪,等貴婦的包車經過,一伸手就把名貴的珠寶耳飾連同耳垂肉一起撕扯下來。我想像仕女們飽受驚嚇地捂著血淋淋的半邊耳,那想必是很痛的吧!類似不幸差點降臨我身上,彼時我哄抱著別人的男嬰,舞動著四肢的嬰兒猛地用極有力的小肥手拽住了我一邊吊掛的耳環,緊緊攢在手裡。在他開始揮舉手臂前,眾人忙不迭制住他的胳臂,掰開他的手掌,解放了我的耳朵。好險,否則那撕裂痛就要切身、且清晰地在我的時代重現了吶。



結果,我終究抵不住皮相美的誘惑,隔年春天又興匆匆奔赴診所,把耳洞重穿了一次。這次沒有感染只有過敏,我撐持了兩年,雙耳的細洞略具雛形,卻不斷在接近密合與反覆戳穿間掙扎,它們始終沒有長好。我想這是體質使然,強求不來。無法收乾的傷口會讓我想到癌,為了避免重複開啟傷口引發局部病變,某日早上起來,我突然頓悟,取下仍沾帶微微血跡和組織液的耳環,任它們自己長去。它們也還真不爭氣,沒幾日,曾經的洞口就長密了,彷彿這兩年來的努力從沒有留下什麼,只剩下微微萎縮凹陷的疤,像光芒散盡的星星黯去的點點遺跡。



回到彼刻那個夏日的急診室裡。紮起馬尾做事,發炎紅腫的兩朵耳垂便盡曝他人眼底。急診部的老師看見,知道我為愛美折騰,又怕我再不拔去耳環,感染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他好心勸說,一邊對我眨眼,「要是感染爬到深層組織,變成軟骨炎,耳殼整型可是很困難的呢。」我知道我知道,所以後來痛下決心拔掉,畢竟我只想求得微薄的美好,並不想變成如梵谷般的無耳人。癒合的耳洞紀念了我曾經的刻骨銘心。有些事終究不要深刻,輕輕淡淡,膚淺,就好。



◎作者簡介



吳妮民



1981年生,台北人。目前暫居台南,為國立成大醫院家庭醫學科住院醫師。曾獲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報導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台北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及各地方文學獎等。喜歡散文及小說,閱讀散文及小說,並練習寫作散文及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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