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央行賺錢神話
連續4年,央行的繳庫預算高達1800億元,過去10年,央行總計獲利2.1兆元,繳給國庫1.6兆元,10年下來,央行已成為政府不可或缺的繳庫大戶。
但,央行的獲利,來自於低估的利率與匯率,當央行的賺錢速度誇張而畸形,宛如一道看似無形的魔咒,全體國民的荷包、內需產業的生存空間,其實正在內傷……。
「一個國家的歲入,有一○%以上仰賴中央銀行,這是一個問題,你同不同意?」二○一一年十一月二日上午,立法院財政委員會正在開會審理二○一二年度的中央銀行預算案,詢答時間,立法委員賴士葆對央行總裁彭淮南提出質詢。
「一千八百億二二一三萬元」,在中央銀行的預算報告書上,寫著這樣一個數字。連續第四年,央行決定以一千八百億元作為來年上繳國庫的目標金額。對比中央政府一二年度歲入預算一.七三兆元,央行一千八百億元的繳庫目標,的確超過政府歲入的一○%。
彭淮南答:「我非常同意。去年度(央行繳庫金額占政府歲入)是一二%,美國只有二%,日本和韓國只有○.一四%和○.一五%。」央行有多會賺錢?
每小時進帳二千八百萬 獲利全台居冠
這是一段沒有受到太多關注的詢答內容,立委提問、總裁認同,沒有激辯的火花,也沒有具體結論。
然而,短短數句質詢,其實宛如一條索引,如果向上深究,你會看到一些突兀的怪象與矛盾,而當你串聯起這些怪象,拆解其中原由,會赫然驚覺,許多長期存在於台灣的經濟與民生問題,原來都能在這段質詢當中找到癥結所在。
原來,當一個國家的中央銀行以賺錢為首要任務時,從人民切身的財富、金融業與整體內需產業的發展、國家的財務風險與政策空間,都將逐漸受到負面衝擊。中央銀行每年一千八百億元的繳庫預算,宛如一道魔咒,看似無形,卻正以綿密不絕的後勁,鋪天蓋地扭曲著台灣的民生經濟。
就在賴士葆提出質詢的短短十分鐘左右時間,位於台北市羅斯福路的中央銀行,大約又賺進了四六○萬元……。
從○六至一○年,中央銀行每一年的盈餘都在二千二百億元以上,五年總計獲利達到一.二二兆元。以一年三六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來計算,央行賺錢的平均「時速」,高達二千八百萬元。
於是,中央銀行成了全台灣最會賺錢的公營事業。
以一○年資料來看,所有公營事業的繳庫總額為二二四六億元,而央行一家即占八成以上。排名第二的是土地銀行,其七十五億元的繳庫金額,是央行一千八百億元的二十四分之一。中央銀行賺錢、繳庫的能力,在所有國營事業當中,顯得誇張而畸形。
不只是公營事業,央行恐怕也是台灣所有公民營企業的獲利之王。
一○年,央行盈餘達到二二五一億元,當年度的台灣百大企業獲利冠軍是台積電,全年稅後盈餘也不過是一六一六億元;如果用「股東權益報酬率」的概念來看,計算稅後純益與淨值之間的比率關係,那麼,過去五年央行的平均每年股東權益報酬率為二一%,與台積電的二三%水準相比,彭總裁創造利潤的能力,絕對不比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遜色。
央行應以盈利為目的?公營事業獲利 等同於對人民課稅
除此之外,台灣的中央銀行,應該是全世界最受財政部依賴的中央銀行。
過去九年,無論國內或國外的景氣榮枯、經濟循環,央行繳庫金額占國家歲入有五年超過八%,而每年至少都在七%以上,對於國庫的貢獻度,遠遠高於美國聯準會或是韓國、新加坡等國家的中央銀行。彭淮南在立院答詢時,僅僅談到去年度的國際比較數字,似乎還嫌保守客氣了些。
一連串的數字說明,在彭淮南總裁的率領之下,中央銀行簡直比全台灣的所有營利事業更懂得「營利之道」。
「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談到央行新年度的繳庫預算時,台大經濟系前教授林向愷忍不住說:「大家好像都忘了,央行不是營利事業,它是一個享有獨占優勢的公營事業,更是一個政策機關。」
獨占優勢,就是「能夠決定價格」的優勢。林向愷認為,就像台電能夠決定電價、中油能夠決定油價,央行在某些領域,也有一定程度的定價能力,要不要賺錢、能不能賺錢,就看這些事業的經營者能不能動用他的定價能力,敢不敢調價,讓全體國民用更高的價格買單。
「所以有人說,公營事業的獲利,其實形同對人民課稅!」林向愷說,台電、中油即使面臨虧損壓力、即使擁有調整價格的能力,但它不能也不敢為了創造獲利而調高價格,「油電價格一漲,人民的感受很直接。」他接著說:「央行調價,雖然民眾的直接感受不強,但卻會造成溫水煮青蛙一般的長期衝擊。」
央行如何增加收入?盡可能累積外匯存底 增加利息收入
分析一九九三年以來中油、台電、央行等三大公營事業的歷年盈餘及繳庫金額,一開始,三大事業表現相當,但在彭淮南就任央行總裁的一九九八年之後,央行獲利狀況一飛沖天,快速拉開與中油、台電的差距。
而在林向愷的解讀中,中央銀行十餘年來「超級營利事業化」的獲利表現,其實正是台灣目前許多問題的根本原因之一。
關鍵,就在於「價格決定」。
台電的產品是「電」、中油的產品是「油」,中央銀行的「產品」,則是「新台幣」。這個具有獨占地位的公營事業,某種程度,也具有決定新台幣價格的能力。而所謂新台幣的「價格」,對內,是利率;對外,是匯率。
翻開中央銀行的損益表,曾經擔任央行副總裁的金融研訓院董事長許嘉棟,開始拆解央行的獲利模式。
「很明顯,中央銀行最重要的收入來源是『利息收入』,這部分主要來自外匯存底投資國外資產的收益。影響收益的關鍵,包括外匯存底的總量,以及國外資產的收益率,而收益率又與國外利率的高低息息相關。」
據央行一○年損益表,「利息收入」達到四二八六億元,大約是總收入四六五七億元的九二%。
央行如何減少支出?壓低利率、阻升新台幣匯率
「在支出部分,過去主要是『利息費用』,其中多數來自央行發行定存單的利息支出,這是央行利用定存單從市場收回資金所須支付的成本。」許嘉棟解釋,影響利息費用的主因有二,首先是發行定存單的總量,總量愈高,從市場收回的資金愈多,必須支付的利息費用也就愈高;其次是定存單的利率,利率愈高,費用愈貴。
以○八年的財報來看,央行「利息費用」的金額達到一五○五億元,接近當年支出總額的九成比重。不過,這兩年央行主要的支出項目有所改變,從利息費用變成了「各項提存」。
「各項提存」多半是為「匯兌損失」預作準備,當預期新台幣升值,外匯存底恐出現匯兌損失,就會增加「各項提存」,對央行整體獲利造成扣分。一○年,新台幣升值壓力升高,這一年央行「各項提存」的金額達到一六二九億元,較○九年劇增一.四倍,並占全年總支出的六七%。
「所以,影響央行獲利的因素主要有五個。」外匯存底總量、國外利率環境、定存單總量、定存單利率、新台幣匯率。這其中,除了國外利率無法控制之外,其他四項,央行都有一定程度的控制能力。
央行是穩固「金雞母」?長期高獲利 將造成低利率與資金浮濫
當我們拆解了中央銀行的獲利來源,也就不難想像央行創造盈餘的管道。「如果,我是說『如果』,央行真的是以創造盈餘為營業目標,他們多半就會這樣做,……」接著,許嘉棟緩緩說出了央行創造盈餘的四個條件:「外匯存底要更多、定存單的發行總量不能多、定存單的利率不能高,並且,阻升新台幣匯率。」
分析央行賺錢四條件的影響,若要累積更多外匯存底,就必須在市場放出更多新台幣來買外匯;定存單的發行總量不能多,意味央行從市場收回資金的態度相對消極;市場資金多,央行發行定存單的利率就能「狀似合理」地維持在偏低水準,而偏低的定存單利率又會直接壓抑市場利率。至於央行若要阻升匯率,則必須更積極地在市場釋出新台幣。
於是,如果央行在過去十餘年間超強的獲利表現,是來自於「善用本身的獨占優勢與定價能力」,其結果就是台灣的貨幣環境逐漸「異常」,走入長期低利率、低匯率的環境,並且,資金浮濫。
關於央行是否真以獲利為目的而扭曲了正常的貨幣環境,學者之間頗有爭論,某些聲音直指彭淮南「過度看重繳庫任務」;但另有一派認為,央行的賺錢能力,其實是台灣金融環境的特殊性所造就。
「長期以來,台灣的利率一向都比美國低,最特別的是,一旦發生金融風暴或經濟危機,資金往往都會大幅度回流台灣,這和多數的新興國家有所不同。」一位學者指出,央行其實沒有刻意壓低匯率,而是台灣與國外主要市場之間,本來就存在一定程度的利差空間,「因為『先天存在利差』,所以央行自然能夠賺錢。」
央行賺錢 卻衝擊經濟民生衝擊一:該升息而未升 讓民眾存款縮水
如同許嘉棟的分析,當外匯存底總量增大,央行的賺錢速度就能快速提升,「靠著自然存在的利差空間,早期,央行外匯存底的報酬率曾經高達六%以上,讓外匯存底總量迅速增加,這也是你今天看到央行賺錢速度驚人的原因。」此外,這位學者也強調:「如果不是發行定存單要付給銀行利息,央行能賺到的其實會更多,而台灣的利率,也會更低。」
許嘉棟發言謹慎,不願在兩派說法之間做出評論,但他回歸制度面的探討,「總之,國庫千萬不能把中央銀行當『金雞母』,否則在外匯及貨幣政策上,必然會留下許多後遺症。」
「記得是在十年前,我剛剛進入銀行擔任理財專員,學到的第一句銷售商品話術,就是『現在定存利率那麼低,錢放在銀行多划不來』。」一位資深理專如此表示。她說,十年來,銷售的商品變來變去,但這句話術沒有變過。「直到現在,我還是這麼告訴新進理專:定存利率那麼低,錢放在銀行多划不來。」
當央行以獲利為目的,首當其衝的,就是國內利率異常走低,甚至逐漸走入「定存利率不敵物價上漲」的實質負利率環境。
一九九七年以前,國內實質利率水準維持穩定表現,與新加坡、韓國相去不遠;然而就在中央銀行開始拉高獲利幅度的九八年以後,台灣的實質利率多半落居三國之末,在近五年期間,有多達二十七個月出現實質「負」利率,比重接近半數,銀行定存孳息的速度,趕不上物價上漲。
「央行為了賺錢壓低利率,雖然創造了漂亮盈餘,但台灣人的荷包,每年卻因為利率走低而損失更多。」一位財金系教授提出他的試算。
他以主計處在○五至○九年間國富調查所揭露的「家庭現金及活存」為基礎,並且比較這五年時間,台灣實質利率與星、韓兩國實質利率平均數的差距,這個差距,代表台灣利率低於鄰近國家的程度,「它有點像是央行『該升息而未升息』的幅度,也代表台灣人把錢放在銀行『少賺到的』利息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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