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雪山‧蓮花‧夢──看見西藏文學

廖偉棠    

拉卜楞

拉卜楞寺,甘肅南部藏傳佛教格魯派大寺。二○○五年初春,我卻來此地,記錄聲色。



●雪

一下車,突如其來的大風雪就幾乎把我撲倒在拉卜楞,它們和我同時來到此地,這無數隻拳頭大的小白獅子,嘶叫著擊向我,像要棒喝我給我頓悟,卻更像是在跟我遊戲。

住下幾天才知道,原來日日雪,即使已經是初春。凌晨的那場小雪只是為了在微暗中把山的輪廓勾勒出來而下,天剛亮便有風在這薄薄的一層白上運筆,把白雪、藍影和青山析分出層次來,像我這樣早醒的人,便能推窗看這疏朗如南唐山水般長卷。

午間雪乍落還停,為寺廟四周匆匆展開的浮世作一些有情的點綴,那些粗糙的牧民的臉便有了天真的笑。黃昏的雪才是重頭戲,蜂擁亂舞乃至排山倒海,讓人喘不過氣來,這時還在雪中趕路的只有虔誠的朝聖者,即使是我等凡人,也因為雪的灌頂,而從無著的遊魂,變成了稍稍知「道」的法丐,The Dharma Bums。



●轉經

轉經是一件令人迷醉的事,尤其是你經過長途跋涉,又被驟變的天氣沖暈。先我一個月來拉卜楞的友人,像要替拉卜楞給我一個下馬威,把剛到的我拉去轉經。這無盡經筒,周長號稱是西北藏寺第一,繞拉卜楞日夜咿呀流動、欲凝又流,已近三百年。經筒右旋,風雪卻逆而向左,為的是把經筒呢喃的六字真言盡全力激揚到遠方去。

風雪不管我,只顧在我耳邊作獅子吼。我也學老藏民低頭蒙面,右手著力撥動一個個銅鑄的文字、筒裡抄得密密麻麻的絲結的文字、身後老媽媽念詠的百年冰水所釀的文字、文字、文字、文字……我竟忘我是一個編織文字之人,彷彿我的文字都是幻相,猶像喇嘛們在地上用沙畫的壇城,風起即散(以顯幻相為無),混為轉經之聲。我便為這聲音的水流所醉,在仿如星系的自轉和公轉中入夢,在轉過每百米一個的大經筒時,它會撥響頂上銅鈴,那一下,魂飛魄蕩……

銀河嘩嘩水流中,亞里斯多德所謂的行星和鳴也不外如是。



●夏河

未有拉卜楞,先有夏河,寺依河而建。夏河藏名「桑曲」,在初夏的河谷,桑林間的謠曲,我望文生義,卻知道了此河必與音樂有關。友人來拉卜楞寺,原為學習藏傳佛教密宗下續部「喉音」,即念經時低沉綿長而波動的泛音,低沉綿長、波動而泛,正是夏河流水之態,所以夏河就是最好的音樂老師。友人每日趁午後陽光透澈的時候來到河邊,聽音,練聲。他選擇的是下游,水渾厚、雜糅,人聲極易被淹沒,被夾帶著流出甘南的水域,消失遠山中。

中游之水則清越、豔麗,寺中樂僧,吹長號、法螺者多來此練習,競逐其嘹亮。我看見長號手先把近丈長的法號斜浸水中,讓它熟悉水性,然後努力在水中把它吹響,其聲逆水而動,慢慢升起長號於水面,此時法螺加入合奏,彷彿春雷陣陣。那天是我離開拉卜楞的前一天,雪已融,豔陽天。

至於上游,此時還在西北,敲彈雪山送下的片片浮冰。



●橋

夏河縣分橋北橋南,北為寺,南為俗,橋乃成了分界。如此一橋,應該是像西方歎息橋一樣,過之便離開世俗癡嗔、萬般惱煩才對,然而不,此橋我覺得是夏河最有情之所在:早上賣「鍋盔」(藏式大麵包)的三個老婆婆、默默看一上午流水的蒙面少婦、日落仍不想返寺的兩個小喇嘛……他們都站定了不動,而橋上是出入車輛、紅塵相逐。

橋是供人凝望、流連和追悔的驛所。張擇端之橋、廢名之橋皆如是。我過橋,也像廢名小說裡的懵懂小子,只一回首,便不知道自己該向橋的哪一邊去了。「一夢繁華覺,打馬入紅塵」,不入紅塵何以渡眾生?我且向南,雖然大道朝北。



●大經堂

那是在大經堂的一角,東側門透進來的微光令我看到這個紅衣小沙彌,他靠在柱子上,這柱子是大經堂一百四十根明柱之一,這沙彌,是拉卜楞三千僧人之一。大經堂能容三千僧人同時讀經,那天,起碼來了一半。除卻這小沙彌,所有的喇嘛都作窮經皓首狀,或自作夢語、或憑空辯日,喃喃焉,暈暈焉,其中有似得大道者,索性一覺睡去。

我愛那小沙彌,只有十歲的樣子,僅屬「驅烏沙彌」,他卻不去廣場上驅逐烏鴉玩,而在此靜立,雙眼低垂,臉上是心醉神迷的表情,那一道微光,彷彿專門為他而至。

大經堂是三百年前嘉木樣一世活佛所建。嘉木樣一世是格魯派大師,最能看破虛空之人,臨終時竟叮囑再不轉生,有此決絕之心的活佛恐怕只有他吧?若想像他未悟道時,定是這小沙彌的模樣,覺有情,也許更勇敢。



●慾醉瓶

「慾醉瓶」是我在拉卜楞看到最美的詞。想要把自己喝醉的瓶子;想要借此瓶中物以一醉;讓人暈暈慾醉的瓶子。三個解釋,似乎都成立。

而真正的解釋是「讓慾望於其中迷醉的瓶子」,藏語裡乳房的稱謂。藏族以乳房圓渾微垂、乳頭上翹為美,恰像一個灌滿了美酒的陶瓶。在拉卜楞橋頭觀望,常見豐腴的藏族少女和婦人,她們的酒瓶,為多少長辮垂肩的東藏男子所慾醉。

我看見這個美麗的詞是在《藏漢大辭典》上,鄰近的一頁上還有一個美麗的詞條:「四慾」──「互擁慾、執手慾、含笑慾、凝視慾」,慾望都如此癡情無邪,破戒也是可以為我佛原諒的吧?



●曼陀鈴

拉卜楞是愛樂之寺,最流行的樂器不是法螺「東戈爾」,也不是小號「剛頓」和阿里琴,而是舶來物曼陀鈴。我認識的好幾個喇嘛都有很漂亮的曼陀鈴,他們自彈自唱,有的還出版過自己的專輯唱片。那天午後訪友人的小師傅金巴喇嘛,說著貢唐倉大師的音樂,金巴順手拿起曼陀鈴彈唱。琴聲揚灑連綿,吟唱中帶著感激和快樂。和絃轉換之際,曲子頓挫之際,金巴含笑凝看我們,神氣動人,彷彿來自天邊外、白雲上的一顧。

我不懂藏語,但想像他唱的就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情歌:



在那東山頂上,

升起了皎潔的月亮。

嬌娘的臉蛋,

浮現在我心上。



●聲音

未到拉卜楞之前,我不知道西北蒼涼地也有許多聲音。後來我聽見了。

先是雪落肩上的聲音,「拂了一身還滿」,那是後主詞中砌下落梅的聲音;雪中能辨的是棲鳥寒暄的悉悉,牠們的巢,結在寺頂金色的命命鳥像下;寺頂常有細碎的鈴,漸夜漸清晰,鈴聲纏繞著高高經幡,而經幡颯颯、獵獵;繃緊那風馬旗之柱的粗鐵線則在中午的陽光中嗡鳴,小喇嘛過來觸摸、聆聽;俄頃大經堂簷下橫幡捲動,波浪狀,便有寂寞的遠海之聲……也許是青海湖的細浪……

常聽見鈸聲嚓嚓,由小而大,鐵馬冰河般簇擁而來,羈魂未安,便又有法號緊迫,森嚴怒喝,讓我尋找了幾天,終於從一大院的門縫中看見:這一群小喇嘛在認真地卯足了勁對付比他們身體大一倍的樂器。比這更可愛的是,在浩漫神祕的集體誦經聲裡,還常能聽到幾個才五、六歲的剛「入學」小喇嘛,道字不清,但也起勁地跟著師兄們的節奏「啊,啊,啊,啊」地叫。

友人來拉卜楞記錄「聲音」,他認真地錄,我在旁邊攝影,漸漸相對無言。



●仁波切

離開前幾天,我們在借住的藏族民居裡,看了十七世噶瑪巴活佛的紀錄片。十七世噶瑪巴翩翩一少年,上個世紀末「千里雪夜走單騎」出走印度,為了取回前生失落的法器。殘舊的錄影未能遮掩少年法王熠熠靈光,教人愛慕。而他身邊幾個弟子,仁波切,都是天真可愛之人,他們令我們感動,是因為他們的人格,非神格。仁波切,意即「人中之寶」。

別後我們有詩相贈,我說:



我們都是仁波切,人中之寶。

夜行路上我突然高呼你的名字,

不知是否有人回頭。



他回答道:



我們只是坐著,走著

就看見仁波切低吼一聲

抹去了昨夜的雪。





◎作者簡介

廖偉棠一九七五年出生於廣東,後移居香港,並曾在北京生活五年。曾開書店、編雜誌。現為自由作家、攝影師。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香港中文文學獎,台灣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曾出版詩集《波希米亞行路謠》、《苦天使》、《黑雨將至》等,攝影及雜文集《波希米亞中國》(合著)、《我們從此撤離,只留下光》,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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