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文章

文學經典化與生活記憶的傳承──為「黃春明國際學術研討會」的舉辦而寫

江寶釵    

在大學裡任教,我經常要向學生說明黃春明最珍貴的特質,最教人不能忽略的特色,對台灣最重要的意義,都是些什麼。而這三者的重疊面,我形成的答案是,以鄉俗經驗為基礎打造的集體記憶。

妓女白梅決定要一個孩子,她選擇了一個水手讓她懷孕後,孤自回到故鄉,生下小孩。接著她以無比的識見和勇氣,幫助村人解決生活的困難,贏得村人的感激和敬佩。然後,她帶著兒子回到召喚她的母性的海邊,將整個海洋展現給兒子,看啊!這是先民揚帆上下岸之地。多麼恢弘一景:在場的現在的母親──土地,召喚不在場的歷史的父親。(注1)

台灣人的父親渡海而來,在台灣的土地,他們有的又離開了,有的則在墾拓的生活裡消失於械鬥、瘴氣、野獸、船難等等,永遠留在的是土地。而在清代的不准攜眷的規定下,台灣女人往往經歷一個以上的男人;這似乎也譬喻了台灣土地的命運,它經歷了不同國家荷蘭、西班牙、日本的殖民。還有什麼一位雜交而意志堅定的母親更能象徵台灣的集體記憶?而這記憶在人與人之間世代口耳相傳,穿越悠遠的時空,成為最能鍥入人心的故事。白梅這樣的女人,也許是黃春明個人的鄉俗經驗,他卻掌握住它那喻意深遠的台灣人民集體的生活記憶。

〈青番公的故事〉裡出現一場洪水:蘆啼是歪仔歪人忠實的報信鳥,每年不管是大小洪水要爆發之前,每晚一定在相思林啼叫,但是因為村人秋禾捉烤了雄蘆啼來吃掉,所以洪水發生了,劫後餘生的村人議處秋禾:放逐或者淹死,問決於受害最深之一的青番,他家數口只有二十一歲的他留下來,青番哭著說:「放走這條狗吧!──」

洪水故事是神話傳說裡意義最富饒的原型,它象徵著人類生命秩序不得不經常面對的毀逝與重建。村人以洪水為殺害蘆啼鳥的報應,但這場洪水的意義,絕不以報應為全部,它警惕著人類與自然的關係,其淵源直可溯及《山海經》。話說古人處身於人類歷史的初期,如同李維‧斯陀(Claude Levi-Strauss)所說,大自然的神祕在在教人們感到敬畏,他們模擬自然,創構文化模式,連結生活經驗,於是每一種自然動植物都與人類的生活與文化息息相關,圖騰的產生即最好的證明,因之,《山海經》裡就充滿了這樣的觀察:「有獸焉……,見(讀如「現」)則郡縣大水。」(〈南山經〉)由是,「蘆啼見,洪水至」便代表著村人對自然的觀察,這種觀察指導著村人與自然相處的方式,而秋禾違反了這種方式,成為不可原逭的罪人,應以村法論刑,這是原始部落據以獎懲的叢林之法,不僅罰者視為當然,受罰者也視為當然。以今日觀之,則殺雄蘆啼,是典型的破壞環境平衡,是以招致自然反撲,人神共憤秋禾,是一個必然的結果。在這個人類急於摧毀無數生命形式的時代裡:



一種適切的人文主義並不是自然形成的,它必須把世界放在生命之前、把生命放在人之前、把對他人的尊重放在自私自利之前。



洪水,是黃春明個人的鄉俗經驗,也是村民集體的生活記憶。洪水之出現,在黃春明的小說結構裡,意義又不只於環境意識,它也考驗村人的生活意志,重建家園的能力,同時象徵著小說主人翁青番少年生命啟蒙與責任的承擔。洪水一劫,他家僅剩他存活下來,他被迫提早成年,他必須身任勞作,從頭收拾家園,承擔未來香火的延續,這正是原型批評學者弗萊(Northrop Frye, 1912-1991)指出的追尋原型(the archetype of the quest)。

在另一篇小說〈瞎子阿木〉裡,為了呼喚負氣離家的女兒返回,阿木就教於「久婆」,「久婆」教他:



你把水碗留在門外,拿著梳子叫三聲「秀英回來」,然後把梳子放到她的床上。三天後就可以拿開。



樸素的莊民,擁抱著他們的信仰,卑微地祈求他們的願望獲得實現,往往能在小說中發揮磅礡的力量,撼動閱讀的心靈。小說在瞎子阿木抱著秀英的梳子喃喃叫喚中戛然而止:



「秀英回來,秀英回來……」……到了叫第三聲,一股傾滿了感情將大聲呼喚時,另一股斂力鎖住喉頭,而使瞎子阿木最後叫出「秀英──,回──來──」的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顫然帶看無限的蒼勁。(1988,頁289)



出生時的命名、成人禮中的改名、招魂儀式中不斷被呼喚著的名字,正呼應著卡西勒(Ernst Cassirer, 1874-1945)在《神話和語言》中的觀點,事物之「名」是神聖的,蘊蓄著非比尋常的力量,一直是漢人民俗儀式中非常重要的一環,黃春明運用這個儀式將人間父親對兒女至情的呼喚融入日經月行的山河大地,產生渾涵的無比的作用力。

阿木的呼喚再次展現了黃春明的鄉俗經驗如何交織成村民集體的生活記憶。

在〈鑼〉這篇小說裡,憨欽原是一個打鑼人,負責公布地方消息,被裝有擴音機的三輪廣告車搶去了工作。失業後無所事事的憨欽與一群羅漢腳為伍,受到若有若無的排斥,這些羅漢腳是專門幫地方辦喪事的職業送葬人,以求混幾頓飯吃。憨欽很希望自己能融入這個團體,因此當他發現鎮上很久沒死人時,他提醒大家:傳說如果棺材店沒有生意,只要用掃把頭敲打棺材三下,不久就會有人來買棺材,他自告奮勇去做這件事,可是他敲了棺材後,他又後悔了,時時想這個後果:



他後悔做剛才的事,他想如果真的明天有人買棺材的話,那個死人可不是我殺了他?我憨欽仔半世人,雖不算好人,亦不算是壞人啊!我為什麼要殺人?但願明天不靈驗才好。……(1998,頁53)



純樸可愛的人們,在生活的壓力下,不曾忘記信念所點燃的良心的火把。生活中的傳說被真誠地記憶著,是禁忌,也是人們根深柢固的信念,教諭著人們生活行事的守則,更展露人與自然的關係,形成人的純樸的性格。在黃春明,大凡如此之鄉俗經驗皆成為集體記憶的載體,編織進入小說,係小說中的有機結構,足可以說明那些以為鄉土寫實等於忠實地「記錄」或「反映」台灣社會變遷,是一個誤解。黃春明的小說,更能深入探觸台灣文化與俗民的生命意識。

將黃春明擺在文學史的位置上,則黃春明的意義又不只是反映台灣鄉俗經驗的集體記憶而已,他還反映了詹明信(Fredric Jameson, 1934- )所說的「現代性斷裂」。剛好是在這個七○年代的時點,台灣的都市形態開始成形,都市生活迅速產生與傳統的鄉村民俗生活的斷裂。

因而,黃春明筆下的鄉村是一個共同體,它的標誌,是繼承先民和遺產作為共同的根基。鄉村,「牢牢地立足於地方的、面對面性質的團體」(注2),是封閉的,內斂的,並飽有一種持久的耐心。鄉村生活被安靜地縛綁在固定的土地上,人們根據土地確立自己的認同,確立自己的語言,風俗和起源。沒有人,沒有權力機構,沒有來自內心的要求,也沒有外在動力,促使他們運動。鄉村的整體性生活是緩慢的。城市生活的碎片一樣的瞬息萬變,恰成對照。在鄉村,絕對不會出現像城市這般的「人群人的人」,人面對的都是鄰人和家族權威。正是現代性的都市動盪,使得鄉村那些固定的東西──固定的價值觀,固定的生活方式,固定的心理和經驗,固定的社會關係──煙消雲散,永久斷裂。再沒有比〈溺死一隻老貓〉更能表達這種斷裂。清泉村的村民對自己家的風水地理懷抱著十足的信心:



清泉的人不希罕通車,我們有一雙腿就夠了。我們只關心我們的田,我們的水……。清泉的地理是一個龍頭地,向街仔的那個出口,就是龍口,學校邊的這口井就是龍目,所以叫龍目井,清泉的人從我們的祖公就受著這條龍的保護,我們才平平安安地生活下來。(注3)



然而,在資本主義強大的說服下,反抗顯得多此一舉。清泉村人所反對興建的游泳池最後還是興建了,執著於風水不可破壞的阿盛伯遂只能以自殺結束。以游泳池為代表的城市觸角伸入了鄉村,最後並將之吞噬。

聽說黃春明的小說在書店早已非常置書,聽說黃春明已是屬於四年級的記憶,我不免感到驚詫。可是,在變成過去式的黃春明,竟成為我的親身經歷。

是在國峻的事發生後,黃春明風塵僕僕到中正來演講,這次他示範《小李子不是大騙子》的舞台設計與人物走位。台上的人氣喘吁吁,台下的人竟竊竊私語。演講告一段落,可以發問,私語聲蔓延成笑謔聲,我忍不住站起來制止。我說,你們不知道這個演講很難得嗎?怎麼可以不注意聽講?怎麼這樣講話?說著說著,忽然地非常傷心,我竟然痛哭起來。黃春明就在台上尷尬地說「沒關係」。

對於一個成熟的人而言,不能控制情緒,其罪至大。然而,如今想起來,那樣的失態也不能說全無道理。

本來就是嘛,斯人而有斯遇啊!這已經引起我最大的不忍,而他還為了文化奔波到這裡,我們是如何回報他的?連安靜聽講都不能。

假如黃春明會變成過去式,絕對是因為我們的中小學教育,台灣文學在我們的經典化教育中,仍未被完全理解,以至於很多人不知道如何珍惜聆聽黃春明的機會。

在最近一次,我出席了新竹教育大學的推展經典閱讀的座談會。當在座的許多先生關懷中國古典經典在年輕一代的閱讀中「輕化」,我不能不煩惱遲遲未能完成經典化的台灣文學,如黃春明小說。當我們的文學未能在我們的世代完成經典化,且不說過去先民的經驗,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時代,我們曾經遭遇的現代性的斷裂,在今日的已劇烈改變的生活形態裡,將不會被理解,隨風而逝,形成記憶的斷裂。

簡單地說,生活記憶的傳承,有賴於文學的經典化教育。

於是,舉辦研討會,將小說家與小說作品經典化,或者是焦慮的我所能做的一點努力吧!

作為黃春明的讀者,那場演講是我們第一次近距離地面對面。儘管新一代的草莓族們,已不能完全認識黃春明,但認識黃春明者,想必仍不在少數,他仍是許多人的記憶,而他能記憶的,有幾人?也許是那一場不尋常的痛哭教他記住我,當我們偶然遇見,他竟能叫出我的名字。當我們談起辦一場研討會的可能性,他很痛快地當下同意了。

於是,有了這一場黃春明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一場出於讀者與作者性情的邂逅,化為對台灣文學經典化的終極期許。

這是黃春明國際學術研討會舉辦的緣起,因為其荒謬,所以可愛,我深以為,應該記載。





注:

1.余珍珠 (Angelina C. Yee),〈建構本土意識:二十世紀的台灣文學〉,The China Quarterly, No. 165, Taiwan in the 20th Century (Mar., 2001), pp. 83-101.

2.《現代性基本讀本》,汪民安、陳永國、張雲鵬主編,河南:河南大學出版社,二○○五年;布萊恩‧威爾遜:《世俗化及其不滿》,黃曉武譯。

3.黃春明《青番公的故事‧溺死一隻老貓》小說集,台北市,皇冠文學出版有限公司,一九八五年八月初版。





◎作者簡介

江寶釵台灣師範大學文學博士,現任中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創作文類以散文為主,曾獲中山文藝獎散文組創作獎。研究領域為文學理論、台灣文學、女性文學。她的研究挪用、借用西方文學理論,掌握台灣本土社會歷史與文化特色。主要著作有《台灣古典詩面面觀》、《白先勇與當代台灣文學史的構成》,主編當代小說讀本《島嶼妏聲》、《時代新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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