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羅沃德絲卡街79號
陳舊,是我對這棟石屋的第一印象。
或許衰敗是更恰當的詞。走進幽暗的建築,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斑駁、褪色的牆壁,緊接著是搖搖欲墜的樓梯扶手,以及從牆隙鑽出,如長蛇吐信的五彩電線。一瞬間,我以為自己闖入了捷克黏土動畫大師揚‧斯凡克梅耶(Jan Svankmajer)的電影世界,宛如愛麗絲在那充滿詭異物體及陰暗笑聲的迷宮中徘徊。我立刻被它的超現實、頹廢氣氛迷住──心想,在克拉科夫(Krakow)上哪兒還能找到這樣兼具卡夫卡式陰鬱及貝克特式殘缺的傑作?
「所以,妳想租樓上的公寓?」這句話冷不防將我從浪漫的想像拖回現實。我轉頭看那名可能成為我未來房東的男子,猛然驚覺:我是來找公寓的,可不是來參觀博物館。仰慕廢墟是一回事,但「住在廢墟裡」可又是另一回事。如果公寓內的景致和走廊如出一轍,我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真有勇氣在這兒住下來?
「我們先進去看看吧。」彷彿看出我的疑慮,介紹我來找房子的畫家朋友瑪格達這麼說。幾分鐘後,我的恐懼得到證實──偌大的房裡一無所有,牆上坑坑洞洞,衛浴設備只能以「基本」來形容,而廚房亦不見蹤影。
「如妳所見,這裡還在整修。十天後完工,到時家具也會送到。」帶點挑戰意味地,房東問:「怎麼樣,要住下來嗎?」
不知是真的太急著找房子,還是脫線天性所致──在大腦還來不及反應前,「好」這個字已從我口中溜出。雖然理智擺出一張「妳又來了,萬一搞砸別怪我沒警告妳」的撲克臉,但直覺告訴我:住在這裡不會令我後悔。在迴廊的轉角,天花板的縫隙必定有某種神祕的美,某些有趣的歷史,等待被發掘。
處理完形式上的細節,房東隨口問了我一句:「對了,妳知道誰在這棟房子裡住過嗎?」我搖搖頭,他領我到樓下,指著門口的牌子說:「史坦尼斯瓦‧維斯比揚斯基(Stanis1aw Wyspianski)。」
就這樣,誤打誤撞地,我住進了青年波蘭運動(M1oda Polska)的領軍者之一,同時亦是波蘭最著名的全才藝術家維斯比揚斯基的故居──克羅沃德絲卡街79號(ul. Krowoderska 79)。
●最接近,反而最遙遠
住進維斯比揚斯基故居前,我只知道他是波蘭當代劇作經典《婚禮》(Wesele, 1901)的作者。課堂上,教授以她一貫的熱情向我們介紹本劇的創作始末:一九○○年秋,維氏來到克拉科夫城外的農村參加好友詩人路西安‧里多(Lucjan Rydel)與一名村姑的婚禮。參與者有來自城市的貴族、商人、記者、藝術家以及出身鄉下的農民、工人等。在狂歡、酒食、音樂的伴隨下,上層及下層階級的人們一面禮貌地社交,另一方面卻在拐彎抹角、不著邊際的言語下進行暗潮洶湧的權力鬥爭。維氏把所見所聞加上自己的想像寫成劇本,這便是後來的《婚禮》。教授說,本劇對階級衝突及波蘭國族命運的探討及批判使它在首演時獲得極大的共鳴,並立即成為當時復國運動的象徵。
聽完這席慷慨激昂的演講,我立刻想看看《婚禮》是否真如傳說中如此偉大。不知是語言的障礙,抑或我對當時的社會背景不夠了解,在閱讀劇本時有種不能身歷情境之感。退而求其次,我改看華依達「據說非常忠於原著」的電影版《婚禮》,誰知卻得到反效果。電影中從不間斷、嘈雜的音樂使我不能專注,而劇中人關於國家及民族意識的對話亦讓我覺得不太自然。兩次不得其門而入,我沮喪地想:好吧,維斯比揚斯基可能真的很偉大,但現在的我無福消受。也許某天會出現一個適當的時機,讓我能重新認識這位大師。
在新居安定下來後,我重新燃起接近維斯比揚斯基的渴望。某天在樓下巧遇瑪格達,我問她是否知道這棟樓的歷史?維斯比揚斯基的房間在哪?他都在那裡做什麼呢?「妳不知道嗎?」她瞪大眼:「他住在三樓,走道上那七間公寓以前都是他的。妳家正上方那個房間,則是他的畫室。明年是維斯比揚斯基逝世一百週年,房東和我現在正忙著整修,過一陣子會開放參觀。妳如果想看,隨時可以和我拿鑰匙……」
這項新發現讓我無比興奮。突然,維斯比揚斯基不再只是一個遙遠、偉大的象徵,而更像是一位雖不熟稔、但可親近的老鄰居。我立刻跑到市中心的書店,買回一本附有生平傳記的,維斯比揚斯基的畫冊。
打開畫冊,才知道我對維氏的畫並不陌生。在書店的明信片、月曆、杯墊上,在聖瑪麗亞教堂(Koscio1 Mariacki)的牆壁上,我不是已多次看過他的作品?從前看到這些畫時,它們鮮少引起我的注意;有些作品確實令我喜愛,但從未勾起我想要深入了解它們的慾望。就像廣場上的鴿子、林蔭大道,這些畫的存在一直被我當成理所當然,這,反而拉長了我和它們之間的距離。
細觀維氏以蠟筆繪製的肖像畫,我看到一種從未見過、無法以語言描述的素質。畫中的人物──無論男女老少、身分地位──都那麼地栩栩如生,幾乎令我忘記,我看的是一幅畫,而以為這些人物就在眼前。然而,這份真實感並非來自寫實的畫風。維氏的畫與其說是「寫實」,不如說更為接近「寫意」,彷彿在作畫時,畫家想捕捉的不是表象,而是人物的靈魂。真實感來自人物的眼神──那澄澈透明的視線將觀看者深深吸引進去,但不管怎麼看,都無法將其穿透。正如在琥珀內可以看到整個宇宙,但永遠不能進入那個世界。這奇妙、既親近又疏離的氛圍在維氏的自畫像中最為明顯。畫中的維氏鮮少直視正前方,多半是側著臉,以餘光打量觀畫的人。那是一種難以判讀的眼神──說不上來到底是輕蔑、憐憫或漠不關心,唯一可確定的只有那不可跨越的鴻溝,及深深的孤寂。
●孤獨的異議者
維斯比揚斯基孤獨嗎?自從看過他的畫,這個問題便在我腦中縈繞不去。一直以為,身為著名詩人、劇作家,又是克拉科夫諸多教堂及歷史建築──包括波蘭民族精神象徵,華威爾城堡大教堂──室內裝潢的設計者,維斯比揚斯基應該是極受尊敬的吧?這樣的他,為何仍會感覺和整個時代格格不入?
較為深入探究維氏生平及歷史背景,才知道現實不如想像中來得甜蜜。十九世紀末,波蘭仍處於亡國階段,克拉科夫這座古都在歷經戰火摧殘、列強瓜分及經濟蕭條的衝擊後,已不復文藝復興時期的風華。雖然坐擁華威爾城堡、聖瑪麗亞教堂及美麗的中央廣場(Rynek G1owny),位於奧匈帝國邊陲、發展受限的克拉科夫卻籠罩在一片「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的沒落氣氛中。城市的衰敗連帶影響居民的心情和他們看待周遭事物的方式──無法在現實中得到慰藉,克拉科夫人轉而將注意力移向波蘭光榮的過去,並透過對古蹟、歷史及偉大祖先的歌頌來重溫昔日的美好時光。有人曾說:「在十九世紀末的克拉科夫,唯一的產業活動就是歷史紀念日和葬禮。」這雖然是一句諷刺的玩笑話,但亦可看出傳統在克拉科夫備受重視的程度。
當時的藝術創作忠實反映了整個社會對過往的懷念悼念。揚‧馬迪科(Jan Matejko),維氏的老師,正是以細微寫實、宣揚傳統波蘭精神的歷史畫贏得畫壇教父的地位。雖然和馬迪科一樣深受傳統的吸引,維斯比揚斯基對藝術的觀點卻與其師南轅北轍。對學院派出身的馬氏來說,藝術的使命是教化人心,色彩及線條本身的美是其次,能不能客觀記錄偉大的事件才是重點。另一方面,深受象徵主義(Symbolizm)及新藝術(Secesja)影響的維氏卻極端強調色彩與線條的美感。不滿於僅僅「複製現實」,維氏採用豐富的色彩、繁複的線條及大量的花卉裝飾表達他對所描繪事物的熱情。這在當時的畫壇可謂創舉──突然,藝術家不再只是現實的忠實紀錄者,而是以主觀的想像及感觸重塑現實的創造者。
在這片傳統至上的氣氛中,維氏對藝術家自主權的提倡就算不至於大逆不道,至少也著實驚嚇了保守的克拉科夫市民。無法了解他的理念,群眾選擇了最簡單的解決之道──忽視他。不被理解,不被接受,再加上貧困交加,難怪甫從巴黎回到故鄉的維斯比揚斯基會說出這樣的話:「再一次,我落入克拉科夫的倦意中。這塊土地令人無法忍受。我感到困惱、自慚形穢、膽怯、渺小、卑微、太年輕、比誰都年輕──在其他地方,我不會這麼想。在這裡,擁有自己的想法令我感到可恥。我和那麼多可憐、可厭的傢伙打交道,正因為我沒有獨立思想、行動的自由。」
作為一名異議者──尤其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克拉科夫──維斯比揚斯基確實是孤獨的。在青年波蘭運動引起的波濤下,社會大眾表面上慢慢開始認可維斯比揚斯基作為一名藝術家的價值(感謝這點他能有工作的機會),但在心底深處,他們真能接受他狂野的想像及奔放的筆觸嗎?重觀維氏的自畫像,我得到的回答是悲觀的。那眼神彷彿在說:「即使你們現在對我敬禮微笑,並把我的畫掛在客廳的牆上,但我知道你們並沒有接受我。那又怎樣?就算你們不同意──我仍要以我的方式,畫出這個屬於我們的時代。」
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我開始愛上維斯比揚斯基──雖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作品,雖然他的時代離我如此遙遠,但他那份對藝術的執著,以及在歷史重負及偉大祖先陰影下仍堅持創新、做自己的精神卻深深引起我的共鳴。
●在祖先的城市寫下自己的故事
隨著二○○七年來到,古城四處可見維氏逝世一百週年慶的海報,列滿一連串紀念活動:畫展、詩歌朗讀、劇場演出、音樂會及講座。海報上印著維斯比揚斯基的自畫像──依然是那樣疏離、漠不關心、難以捉摸。有幾次,當我參觀他的畫展,或聆聽當代藝術家演唱他的詩作,不禁自問:若是畫家地下有知,他會對此作何感想?生前維氏最反對的就是對歷史傳統毫無保留的崇拜及憑弔,為此他飽嘗來自各界的批判及誤解。百年之後,這位苦澀的反叛者卻被加上光環,成了藝術史學者口中的「大師」。面對這遲來的認可,維斯比揚斯基是會感到欣慰,還是哭笑不得?
當克拉科夫城再度浸淫於一片對過去的緬懷中,克羅沃德絲卡街79號卻呈現出另一種風景。經過數月的整修,樓梯間斑駁、慘綠的牆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活潑、明亮的紅色。「其實我本來計畫的是較深的暗紅色。」設計人瑪格達這麼說:「妳問我為什麼弄成這樣?我也說不上來。當我看到維斯比揚斯基的畫,腦中便直覺地浮現出紅色──雖然在他畫中很少出現,但我覺得那是他的顏色。很有生命力。」她提起,當她和房東決定要把樓梯間的牆漆成紅色時,曾受到來自博物館專業人士的質疑。「他們認為這是古蹟,應該照原來的樣子重新複製。妳知道,那種灰綠色在一百年前很流行,但今天它看起來令人沮喪。這裡又不是博物館,我們還住在這裡,每天都要經過樓梯間……至少,我們得有個讓自己開心的顏色吧?」
確實,明亮的紅色讓人精神飽滿,一出門就有好心情。樓梯扶手修好了,大廳裝了新電燈,管線整整齊齊束在牆後──一切都已為畫坊的重新開放做好準備。開幕日,我懷著興奮的心情隨著前來參觀的人群進入維斯比揚斯基的故居。雖然房間內看不到古色古香的家具(有些流落四方,有些則在博物館的倉庫累積灰塵),但百歲的木頭地板,以及走廊天花板一角維氏親手繪製的花卉裝飾卻流露出強烈的歷史氣息。據瑪格達說,會找到這些壁畫純屬偶然。在重新粉刷的過程中,工人們把舊的油漆刮掉,竟意外發現維斯比揚斯基的畫。可惜的是,大部分的畫都破損不堪,瑪格達與房東於是決定保留最完整的一塊,其他部分則由當代的工匠按照維斯比揚斯基的風格重新繪製。
除了維斯比揚斯基的房間開放參觀,陸續展開的一連串藝文活動亦為這棟建築帶來新的朝氣。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克拉科夫藝術學院(Akademia Sztuk Pieknych w Krakowie)的學生向維氏致敬的展覽。利用油畫、雕塑、彩繪玻璃、裝置藝術等媒介,這些藝術家一面從維氏的作品中汲取靈感,另一方面卻表現出他們對當下社會的關心及省思。看著這新與舊之間的交融對話,我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動。在這些作品中,歷史與傳統不再只是消逝中的文化遺產,有如恐龍化石只能供人瞻仰、研究,而是更進一步地,成為啟發當代藝術家了解自身過往、創新及自我突破的重要活水。雖然不知道維氏本人會如何看待後人的畫作,但我相信,他會在這手勢中找到自己的影子,並投以一個會心的眼神。
不同於一般博物館的冰冷、死氣沉沉,克羅沃德絲卡街的維斯比揚斯基故居呈現出當代的創意巧思,以及一份屬於「此時、此地」的活力。我想這份活力的來源是 ──套句瑪格達的話──「我們還住在這裡」。因為還活著,我們能思考、創新,並藉此建立起與歷史的對話橋樑,找到它對於我們的意義。固然,保存歷史、緬懷先人有其重要性,但如果因此而被傳統侷限、進而壓抑自己的聲音,豈不與革命者的反叛精神背道而馳?正如百年前的維氏,當代的克拉科夫人有權在祖先的城市找到自己的位置,寫下屬於這個時代的歷史。雖然維氏的傳奇已隨著他的死而落幕,但延續著他的精神,我認為,克羅沃德絲卡街79號的故事才正要開始。
◎作者簡介
林蔚昀一九八二年生,台北人。英國布紐爾(Brunel)大學戲劇系學士。曾獲全國巡迴文藝營創作獎首獎。現於克拉科夫亞捷隆大學波文所攻讀比較文學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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