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慵掃黛眉新,只自無言對暮春。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清.鄧漢儀〈題息夫人廟〉
據徐承烈《燕居瑣記》記載,明末時有一巨公,與泰州人鄧漢儀相善。明亡時,漢儀勸他殉節,巨公不從。後來,漢儀遊楚歸,巨公問他有無近作,鄧漢儀即將〈題息夫人廟〉一詩呈覽。巨公讀罷愀然不樂,遽患心疾而卒。
詩中「息夫人」一典,或出於《左傳》。春秋時,息侯與蔡哀侯都娶了陳國國君的兩位女兒。息侯夫人息媯出嫁途經蔡國,哀侯與息媯相見時或有非禮之舉,息侯一怒之下,引楚軍攻蔡,俘獲蔡哀侯。楚文王因聞息媯美豔,索性一併滅息。息媯歸楚後侍奉新主,文王問她為何終日愁眉不展,息媯答曰:「吾一婦人而事二夫,縱弗能死,其又奚言?」
我以為,這個故事引得後人津津樂道或者聚訟紛紛的關鍵,實源於息媯的這句答語。她既非慷慨赴死以全名節,也不是全無心肝,媚新主以邀榮寵。順從之中不忘舊主,無言之抵抗情見乎辭。
這句話說得很實在,本無曖昧之處,卻將後世對此事的議論置於曖昧之中。不論是王維、劉長卿,還是杜牧,基本上都是在嘆惋與同情之間打轉,其背後最重要的評價尺度,自然是所謂「臨難不苟且」的道德鐵律。為了讓息媯的形象更完美一些,好事者敷衍出息媯與守城門的丈夫相遇,並給予她再度自殺的機會,就毫不奇怪了。
鄧漢儀的這首詩寫於明、清易代之際。那時候,關於士大夫死節問題的爭論,正甚囂塵上,愈演愈烈。死與不死固然是清濁的分界,就連早死和晚死也會成為月旦人物的依據。要理解這首詩的寫作背景,錢牧齋臨難之躊躇反覆,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注解。鄧漢儀僅憑這一首小詩而名載史冊,亦非無因。末二句「千古艱難」與「豈獨」的對應,寓意含蓄、深邃,並生發出無盡的感慨,其諷喻的對象,除了明末「巨公」之外,也指向芸芸眾生,甚至包括作者自己。死之艱難,居然被當作一個問題提出來,在「慷慨赴死」的神話面前,也足以動人聽聞。
顏習齋在讀《甲申殉難錄》至「愧無半策匡時艱,惟餘一死保君恩」時,竟淒然泣下,廢卷浩嘆不已。痛定思痛之際,他評價人物功過的標準,已從「能不能死」悄然過渡到「是否有益於世」了。正因為如此,王昆繩才會說他「開二千年不能開之口。」
◎作者簡介
格非
1964年生於江蘇丹徒。華東師範大學文學博士。1987年以名作《迷舟》出道,當時與余華、蘇童被並稱為「先鋒派三駕馬車」。著有小說多部,近年力作「烏托邦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夢》及《春盡江南》引起熱烈迴響。另有論著、散文隨筆集多部。目前為北京清華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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