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甫上市,詩人瓦歷斯.諾幹睽違多年的新書《當世界留下兩行詩》就二刷,在平均只有500本銷量的詩集書市中,成績令人驚艷。
一手教學,一手寫詩、寫散文,瓦歷斯的創作歷程長達30年。在文學式微的年代,「誰還讀詩呢?」但瓦歷斯不相信燈火從此闌珊,他堅信語言和文學自有其生命,這本詩集,就是他的信仰和文學生命自會找到出路的見證。
這是本有厚重裝幀的詩集,有詩句的內頁只有簡單的兩行字,空間留給了空白,讓鉛字滑過書頁時,有足夠的思索餘韻。詩回復到最原始的狀態,可以呢喃、可以低吟,可以空想。在極度凝鍊的語言裡,詩句一個字一個字的叩問,在扉頁上的空白回音震響。
旋轉。一切死去的
靈魂。重新開始
──《洗衣機》
思緒仍在迴盪時,翻開下一頁,聲響從洗衣機的水流聲轉化成子彈來福線劃過空氣的嘯響,那顆自詩人嘴邊射出的子彈哭嚎著︰
啊──請停止仇恨
我原是匹安靜的獸
──《子彈射出》
瓦歷斯.諾幹協助部落文化重建、導覽觀光的同時,更努力將自己多年寫詩的心情教給小朋友,從簡單的兩行詩開始,啟蒙學生的文學生命。 (攝影/林格立)
「詩從哪裡來?」
1961年出生的瓦歷斯,很早就開始創作新詩,就讀台中師專時就加入詩社,以柳翱為筆名。1984年,受到《夏潮雜誌》的啟發,名字改成泰雅族語的瓦歷斯.諾幹,並且積極參與原住民運動。
他逐漸體認到部落與族人的文化是如此豐富獨特,對於原民文化有了強烈的認同情懷,同時,也對於原住民族在漢族壟斷大多數資源之下的弱勢處境有著深刻的體悟。這些感受擴大了他的文學視野,讓他的作品展現出泰雅族渾厚、驃悍和開闊的文學風格。
1990年,他開始主持台灣原住民文化運動刊物《獵人文化》和「台灣原住民人文研究中心」,和妻子放棄多年的生活資源,從花蓮繞了半個台灣,以小學教師和文史工作者的身分,回到出生的台中雙崎部落,推展文化重建工作。在這段創作和從事社運的高峰期,他集結了詩、散文、評論和報導文學等可觀作品,獲得許多重要的文學獎,如時報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等,展現全方位的文學技巧,是台灣中生代重要的作家之一。
921大地震後,他將心力投注在台中縣和平鄉的家園重建,作品面世的速度呈現停滯。
「參與部落重建分掉了部分心力,但我對於集結創作這件事,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煩,總感覺『有必要出書嗎?』算是沉潛的一種想法吧,」他回憶。
文學的觸發或許總是出人意表的,此時的瓦歷斯正慢慢經歷一場新的醞釀。
「我和太太在教學中發現了許多問題,最明顯的就是作文,很多小朋友一聽到都很害怕。」瓦歷斯說,作文如此,文學閱讀亦然,尤其是他最喜愛的詩,「很多人都覺得詩太神祕、太難解,總是寧願先選擇小說和散文,因此,詩距離生活似乎越來越遠。」
2010年初,山裡的小學剛開學,瓦歷斯站在黑板前幫小朋友做「收心操」,經過一個自由自在的寒假,他想用回顧世界大事的方式,讓孩子的注意力轉回課堂上。不過,國小孩童對於國際新聞關注不多,比較關心偶像藝人的娛樂消息。
瓦歷斯在黑板上寫下一條又一條自己編選過的世界新聞回顧︰哥本哈根高峰會、伊朗核危機、緬甸異議人士翁山蘇姬再遭軟禁,一邊解釋每個辭條後的故事,此時,平日就點子多多的一個孩子舉手問老師,「可不可以用詩來表示這些世界大事?」
在讀和寫之間
就這樣,瓦歷斯慢慢把這一天授課的內容,改寫成最簡單的詩的形式︰兩行詩。
寫到翁山蘇姬,他寫下:「耶托,請,請進入我湖邊的住宅/這自由的邀請換來十八個月的軟禁。」描寫歐巴馬當選美國總統時,他寫道︰「飛往全世界與穆斯林槓桿的歐巴馬/一站上支點,地球就黑了一半。」
因緣際會重新接觸二行詩短小精悍的新體裁後,他發現若要教寫詩與創作,二行詩非常適合。簡單易讀,容易接受,只要講述簡單的比喻與直觀念頭,所有人都可以創作。
他開始帶領學生創作,題材大多從生活中出發,鍋碗瓢盆皆可,並力求以最簡單的語言,帶出意義,例如〈鑰匙〉「愛,口說無憑。請轉動我的心。」就是形容心要以心鎖來轉動開啟,意涵深刻又貼近生活經驗。
詩集分成14個主題(如小詩學堂、部落校園、臥室等),每個主題後有一則短文摘要,介紹各首詩的「出場位置」。在不少以生活為主題的〈輯〉中,瓦歷斯也放進他關心的〈巴勒斯坦〉篇章,一首名為〈遺言〉的詩中,他寫道︰「親愛的孩子,我們的家與國。都在以色列那邊。」
在強調聲光、直描,甚至帶有暴力語言的時代,寫詩與讀詩似乎讓人有種與時代氛圍格格不入的感覺。
瓦歷斯觀察,詩的沒落其來有自,70年代以降,詩被塑造成文學的貴族,是學院的寵兒,成為一種遠離普羅大眾的閱讀。
「要讓詩成為生活的質素,寫詩應該是一種人人可為的能量,詩可以讓我們找到心靈的依歸,也能提升語言素質,而不是墜入當今政治語言的惡質境地。二行詩就是一個新出口,也可以成為邀請和分享的文體。」
詩,往哪裡去?
為了搭配新書,瓦歷斯在臉書上成立了「瓦歷斯學堂」,放上近年帶領小朋友創作的作品,吸引不少讀者,也開始投入創作。
「閱讀和創作都是一種邀請,然後就是分享,在這個網路普及的時代,詩很適合放在網路上,也可以轉成簡訊,有無限的可能。」
一首命名為〈蟬〉的作品,有小詩人寫道:「問他名字/常說知了」;另一首〈風〉,小作家則以孩子特有的透徹心靈,寫出「不斷的旅行/我的身體都隨他而去」的句子。無論是童趣還是禪意,無論是發表還是回應,有了適合網路的文體,詩集暢銷的同時,也讓瓦歷斯快速與網友交流,有人把自己創作的詩寄給他,請他指教;有人則以私密留言的方式,把很可能是生命中第一次的詩創作,寄給他欣賞。
有讀者寫信給他說,一開始在一片生活化的題材中讀到巴勒斯坦,覺得很突兀,後來興趣被引發後,還找了很多相關的資料。
「當讀者因讀詩,對這個題目產生興趣,我的目的就達到了。短短兩行詩承載的訊息,讓人的情感和互動持續下去,」瓦歷斯說。
藉由小小的邀請與分享,溢於言表的意涵,兩行詩,事事皆可入詩,也為文學打開新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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