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
東吳大學教授、暢銷作家,現任香港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
當我被高中聯招狠狠淘汰,只能在私立高中與五專之間做選擇,心中早已有了明確的決定──當然去念五專啦,我再也再也不要考聯考了。
那時候,我只想著趕快把書念完,拿到一張畢業證書,就可以就業了。像我這種不會念書,又沒有發掘自己優點的人,做什麼工作,都只是混一口飯吃,其實沒什麼差異。而我進了五專才發現,沒了聯考的符咒,大家的日子過得太愜意了。不是舞會就是聯誼,再不然就是烤肉踏青,忙著玩,連上課都勻不出時間。學校裡三不五時就出個明星,學長姊們打扮得時髦又亮麗,益發顯得我的灰撲撲。
孤僻的我沒有舞會與聯誼,朋友也很少,只是上學、放學,規律的在自己狹小的生活裡運轉。
直到四年級的國文課,有位鄉音好重的彭老師,突然讚賞了我的作文,我的世界裂出一個口子,燦亮亮的陽光照耀進來。彭老師已經退休了才來五專任教,教到我們這一屆,已經十八年了。他的態度認真但語音含混,因為聽不懂他的鄉音,同學們雖然坐在教室裡卻都做著自己的事,如果不是因為校方的點名制度,我相信教室裡只會剩下我一個人──因為我不知道要去哪裡。
老師說我是奇葩?
那天,老師發著同學們的作文簿,我撐著下巴發獃,身後的同學突然推推我:「你的作文怎麼還沒發呀?」當我回過神,便聽見台上的老師慎重其事的說:「接下來,這是我教書十八年來遇見的一朵奇葩,我覺得太高興了。這就是壓卷!你們知道壓卷是什麼嗎?」看見老師這麼激動,同學們少見的安靜下來,接著,我便聽見老師叫喚了我的名字。他說,我的作文是壓卷;我就是那朵奇葩。
我很羞赧的上前領取自己的作文簿,聽見一個男生問身旁的女生:「什麼是『奇葩』啊? 」
那次作文,題目是和春天有關,我把它寫成一個小短篇的愛情故事。憂傷、耽美、多愁善感的少女情懷。進入五專開始,我便在作業本上寫自以為是的小說,打發那許多不知所云的課,那只是我腦袋瓜眾多故事裡的一個。
但是既然做為一個奇葩,許多國文課的問題,同學都來問我了,我只好多花點時間把那些文言文弄明白。於是,也考出了從未有過的好成績。
多年後當我自己成為老師,也常思索這個問題,彭老師為什麼會鼓勵一個根本沒在寫作文的學生呢?我寫的是小說,不是作文,他當然很清楚。為什麼他還要肯定我?給我這麼好評價呢?難道他看見的是穿越時空之後,未來的我?
到了五專五年級,不用再上國文課,我的生活頓失所依,所幸,另一個轉捩點誕生了。
那一「教」,改變人生
五年級的中國現代史來了位名士派老師,聽他上課真的很過癮。這麼多近代掌故與人物,都在他的胸腔中,信手捻來,無不引人入勝。他講得很隨性,同學們聽得很隨便,於是,期中考一結束,全班百分之九十不及格。我自己覺得準備得很認真,也只得到六十幾分。畢業在即,竟要為了這一個科目延畢嗎?大家議論紛紛,都說老師上課雖然精采,但無法掌握他的邏輯。聽學長姊說,他的期末考題會更加刁鑽古怪,原來是聲名在外的。
這下我們都緊張起來了,四個比較好的朋友來找我:「想想辦法吧。」我捧著現代史課本,認真的讀了一遍、兩遍、三遍,突然覺得,一直在找的那條脈絡與邏輯出現了。我翻出小說寫了一半的作業本,將那些不同的年代與戰爭,人物與地名,用圖示、用條列,滿滿的寫了好幾頁。雖然夜已經深了,卻覺得異常亢奮,一點睡意也沒有。
考試前,我們五個人霸佔了圖書館一張小圓桌。我攤開作業本,開始為他們講述三十幾年的民國史,從「軍閥」到「抗日」再到「剿匪」,一邊講述一邊讓他們背誦,隨時提問讓他們回答。一個上午的時間,他們竟然心領神會,條理明晰了。那是我頭一次當老師,竟也拉開了一生的講台歲月。
原來,「教」是學習的最佳方式,只要能教,肯定已經學習完整了。
我常想起那次考試,全班幾乎被當光,只有我們圓桌「五」士劫後餘生,悲喜交集的心情。當時並不知道,我自己的生命,就在那一刻被徹底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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