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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只是某種必然如此的巧合，無法輕易指出任何明確可見的原因，我再次陷入瘀塞時期。令人驚訝的並不是這樣的時期重複出現，而是，即使我自以為已經臨到比太大還更大的年紀，當瘀塞時期來襲，還是像以往那幾次，我想到一隻已經脫皮的寄居蟹，遲遲找不到合適的新殼，因而漸漸確定，生命時間從不以線性前行，而是如樹的年輪，繞著一個同心圓不斷伸展。
在《榮格自傳》內，他這樣描述那如河流被堵塞了的幾年，妻子剛剛去世，他與佛洛依德正式決裂，每天下午，他散步到海邊，重拾兒時的嗜好，撿拾石頭、建模型，繪畫曼陀羅。
（當人們搖搖欲墜地處於生命某個缺口，所需要的或許只是至少兩張能符合要求的假面，但，只有在與內在的核心部分趨向一致時，假面才會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出現，為了保護柔軟的核心避免日久磨蝕，或礙窒發展的損傷。）
可是自我的聲音有時還是會跑出來，並假借別人的嘴巴來干擾他。一位女病患寫信告訴他，他畫的曼陀羅，是精湛的藝術品。他知道，要是他輕信這種說法，而且朝著這路向發展，終有一天那聲音會反問他︰「你以為這樣的畫就是藝術嗎？它根本一無是處。」為了抵擋那終會導向毀滅的聲音，他跟那女病患絕交。
有時候，我感到，無以名狀的崩裂，只是在線性時間裡的義務、責任和別人的期望，與年輪時間內的渴望和基本需求之間，無法得當地互相協調的結果。
在我居住的地方，有一群年輕的人，拒絕相信某種已經確立而且非常堅固的價值觀，他們沒有在辦公室裡上班，而把時間花在耕作、閱讀、寫作、做音樂、劇場或零碎而報酬僅可餬口的外發工作之上。為了保護被強行收地發展樓房和高鐵，而快要失去農地和屋子的村民，他們赤足遊行，以柔軟的身體橫臥在繁忙的馬路中央，為了微弱的聲音能被聽見。另一些人則以他們的出生年份給他們統稱，認為他們是一群天真而無法直面現實的理想主義者，埋怨他們阻塞交通、批評他們擾亂公眾秩序，把他們帶到警局和法庭，然後拘禁起來。
有時候，我感到，社會的現況，只是每個個體內部狀況的共同投射，矛盾的內心世界，終於會釀成充滿衝突的外在世界。
幼年時第一天上學，我曾經非常訝異，鄰座的同學，竟然唸出了我所知道的藝人的名字，而且說出他演過的角色，我自以為私有的現實，竟與第一天相識的陌生者共有。但，不久以後，我便發現，對於物件的名字、某些事件的經過，雖然我們抱著相近的認知，但對於當中內容的理解，其實大相徑庭。內心和現實，自我和他人，任何時候都佈滿著大小不一的缺口，有時候我們把它掩蓋，有時候我們把它黏合，但更多的時候，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掉落其中。
當被問及適用於現代人當前的原型是什麼，榮格說︰分裂。
而我一直在想，要是我能持之以恆地鍛鍊，左手畫一根筆直的線同時右手繪圓，那麼，就可以跨過如寒冷冬天那樣的，瘀塞時期。
◎作者簡介
韓麗珠
1978年生於香港。著有《縫身》、《灰花》、《風箏家族》等書。曾獲2008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2008及2009亞洲週刊中文十大小說、第20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長篇小說《灰花》獲第三屆紅樓夢文學獎推薦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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