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穎卿
作家,極力主張以家事實作與生活關懷落實教養
以一百八十度來形容我十二歲的教育環境改變,一點都不誇張。從台東的漁港小鎮離家去台北住校的時候,我們家鄉的孩子多數都又黑又瘦,而新學校的同學卻個個氣色紅潤,這使我母親不禁深深感嘆起營養的重要。
我穿起圓領的白上衣、天藍的四片裙,腰間繫了一只白腰帶,整齊端莊的制服使我看起來一下子長大了許多,但害羞內向的性格其實並沒有與外表的改變齊步同進;當時我發動全身所有的力量,不只要適應生活文化的衝擊,還要對抗痛苦的思家之情。
學校把生活安排得很好,德智體群美樣樣都注重,但我總在遠望淡水河想家。我抱著琴譜往山下四壁隔音的琴房走去,是因為在一個人的琴房裡似乎更適合傷心。第一個月過去了,即使在人人都溫柔和氣的環境裡,我也沒有交到任何一個朋友。有一天,我終於哭著打電話跟母親說,我想轉學回台東去。
爸爸本來就不想要我離家,他聽了我的決定後一口答應了我的請求;但媽媽覺得轉學是一件大事,我應該要再試一個月,不能這麼任性的隨著自己的喜好就決定去留。我雖把媽媽的話聽進去,但畢竟只有十二歲,心裡有許多困難無法自行排遣,尤其每到星期五,就感到特別的難過。星期五晚上的寢室很熱鬧,大家高高興興的在姆姆們的帶領下鋪上報紙,仔細刷亮我們的黑皮鞋,隔天一上完半天課,大家提起書包就往校車衝。校車把所有的住校生都帶回家去與父母手足相聚,但我只能回到大姨媽的家去過週末。
允許孩子有他的難處
我終於沒有辦法面對離家的辛苦,有一天就躲在乒乓球室裡沒去上課了。這舉動如今想來除了逃避之外,已不記得還有沒有任何意圖。我穿著漂亮整齊的制服,卻不知為什麼席地而坐。
該進課室卻沒有進,心裡當然很害怕;我喜歡學校、老師、同學還有姆姆;事實上我真的喜歡關於這個學校所有的一切,但是我更想家。如果我是一個家在台北的孩子,這環境對我來說就完美無比,但對父母的掛念卻使我無法安心學習;即使不知道逃了課又能怎樣,我仍以孩子的無知坐在地上等著,等著不知道會如何發生、又該如何應付的事。
乒乓球室的門終於開了,我很訝異走進來的竟是學校唯一的男士,我們的校長周先生。他跟平日一樣、穿著一身深色筆挺的西裝,一樣的溫文儒雅、一樣的輕聲細語,那平和的態度使我無法判斷,這是一場刻意的尋找或是不期而遇。周校長講話永遠好溫和,他笑著問我:「不去上課嗎?」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低著頭不說話。他靜了一下,然後做了一件完全出乎我預料中的事──去拿球拍遞給我,走到桌旁,對我說:「我們打球吧,等下課,你就回教室去上下一堂課!」
那場球打得好困難、好心不在焉,但我比先前決定不去上課的時候感到安定,我尾隨校長回教室,同學們並沒有很驚訝;那一刻,我覺得更加喜歡這個學校了!
我到現在還常常會想,允許孩子有他的難處到底是一種體貼,還是教育的智慧?而允許之後的幫助又要有多少了解才能決定如何採取行動,這些事是我學不完的。但我永遠記得的是,當時沒有師長對我的犯錯有任何激動的表達。他們的平靜與穩重,如今我才徹底了解是經驗與情感的相加,但當時,這個氛圍給我的感覺是安全,也是我今天最想給孩子的教育環境。
把真正的關心放在平和穩定的氣息當中,因為教育是日復一日的相處,沒有比溫和穩定更重要也更有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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