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因為談到了張愛玲和木心,我想談談你的讀書筆記。比如《瑪德蓮》中的〈環墟〉、或〈絲路〉,是讀書筆記的引用,也是私房經典的羅列;你淘金一樣地引用出段落,加以創造性地詮釋與腳注,是這些篇章的精采之處。另一方面,在確定出版計畫之後,想必也是要從自己有史以來的臉書塗鴉中,逕行一種自己對自己的引用。你怎麼看待此間讀者與作者的身分,在紙本與網路的兩域?
A.「引用」是一種去蕪存菁。尤其在網路上,每當轉貼或摘錄一篇文章,我會堅持附上自己的意見;那個意見可能是原文的延伸、昇華、反駁、翻轉。〈環墟〉是這樣的產物。創作者莫不看重「自我」,引用什麼、如何引用,也會牽涉別人對我、以及我對自己的看法。至於對自己的引用──我知道自己有意識地分化紙本上與網路上呈現的自我形象:相較於本人、以及網路上的生活化,紙本上的我往往較為嚴肅。這兩個形象有關聯,也有區隔。比如,我在《瑪德蓮》中提過我的「衰小」風格;如果是在網路上,「衰小」一詞無疑將以自嘲、惡趣味的方式被強調出來;但是在紙本上,「衰小」就成為我「既衰又小,低到地裡,有時開花,有時湮滅,有時墓木已拱,有時自斷蛇足」的哀傷意象。就這一點而言,我和鯨向海真是完全相反;鯨向海其實是一個嚴肅的人,可是他詩中出現的馬桶,絕不會出現在我的詩中(笑)。〈絲路〉則是我又一次「閱讀」加上「旅行」的創作集合。我的散文集似乎常常具現了我的閱讀地圖。文學內的時間,與閱讀時移動的空間互相滲透,途經的城市也因此開展出多義的向度。《瑪德蓮》至少一半篇章是「臉書體」(其實也就是筆記體),全書最後收束在〈絲路〉,是正統的散文。
Q.除了〈絲路〉,在《瑪德蓮》全書中,體例較為特殊的還有〈莎茀〉。在其他篇章中,也不時透過「你」或「妳」的頻繁出現,書信體的結構顯然存在,即使讀者不能得見此去彼回的書信關係實況;然而正是此時,一個不在場、缺席的對方(收信人),更落實了書信體的距離法則:雙方存有的距離,是書信的前提。最後想請你談談你對書信體的偏愛,以及在《瑪德蓮》中,似乎首度透過部首被凸顯出來的「妳」?
A.我認為書信體是一種挖掘、展露自身內在,定義自己與對方關係的一種文體。這些都是真實的書信,在寄給對方的同時,也張貼在我當時尚未關閉的網誌上。即使它的內容私密性很高,卻仍是在一個盡所能控制藝術效能的過程中被產出。我想所有事情都與其開端有關;我最早開始嘗試書信體寫作的對象,正好也是一個創作者;那或許可以解釋何以它們仍然被我視為是文學作品的一環。
而收信、收話者出現「妳」的存在,應該是從上一本詩集《少女維特》開始。就這一點,我曾收到讀者的回饋,解讀這個「妳」就是作者,也就是我本身。事實上,用「你」或「妳」指涉「我」,是常見的文學手法。而無論此處的「妳」指涉的是同性的慾望對象或是我自己,都可以有解釋的恰當路徑。雖然我不完全同意某些說法,認為異性戀者尋找的就是互補的另一半,相對地,同性戀者尋找的是納西色斯的倒影。但是,我確實認為,讀者在詩當中找尋自身倒影,可是散文貴透明,讀者讀到了作者的呼吸與凹陷,散文也因此容易營造出作者與讀者之間,隱密的知音關係。
Q.最後,我們能不能說:沒有「臉書」,就沒有《瑪德蓮》這本書?
A.的確可以這麼說。《瑪德蓮》中占最多篇幅的筆記體,都發生在臉書上。過往,我所欣賞的現代優秀筆記體作者包括木心、王文興、三島由紀夫等,都曾為我們示範了筆記體精緻的形式如何承載深刻的哲思。甚至格雷安.葛林的《夢的日記》都像是略微加長的臉書。我認為臉書促使了筆記體復興,也促發詩意。
有時我也會反省自己是否花了太多時間在臉書上,以至於很久沒有創作正統的、長篇的散文。其間,有些編輯看了我某則臉書塗鴉,會私下來信希望我擴寫、加長投稿,我嘗試過幾次,成果卻使自己討厭。熟練的寫作者在書寫時能自動調節篇幅、語境和表現方式,那些文字已經適應了臉書。再加長,不只多餘,還可能有平庸的危險──那正是我最恐懼的。
◎受訪作家簡介
楊佳嫻
台灣大學中文所博士。研究領域為台灣當代文學與四○年代上海文學文化。作品入選多種散文與新詩選集。著有詩集《屏息的文明》、《你的聲音充滿時間》、《少女維特》;散文集《海風野火花》、《雲和》;編有《臺灣成長小說選》。
◎本文作者簡介
湯舒雯
1986年生,台灣台北人。先後畢業於師大附中、台灣大學政治系。曾赴德國曼海姆大學留學交換。目前就讀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班。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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