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十五歲,剛讀完高一時,在奧勒岡州林肯市參加家族每年一度的家族聚會。看着表兄弟姊妹的臉,看着他們彼此互動,突然一種情緒沒來由地席捲了我。我的心裏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想法:他們不是我真正的親人,我們的血緣根本不一樣,長相也完全不一樣。
那天之後,我更頻繁地思索誰是我的親生父母,以及他們為什麼要拋棄我的問題。我想找出我的親生父母。我不但想挖掘被拋棄的真相,而且我真的很好奇,我有沒有其他兄弟姊妹呢?
高二時有機會成為交換學生,我選擇去台灣。大三的時候,我二度回到台灣當交換學生。這個時候的我知道自己有能力,也有時間,可以利用農曆新年的長假到大陸去旅行。我告訴爸媽,我想要回自己出生的城鎮看看,爸媽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爸媽寄給我的包裹裏有一些照片和中文文件。從文件中得知,我是在一九九一年三月十八日被丟棄在馬鞍山體育場,由楊家山派出所負責處理拾獲小孩的這件報案,然後很快地,我就被送到孤兒院了。這份文件的結論是:「無人出面認領這個嬰兒。」第二份文件是出生證明。除此之外,就沒有更多的資料了。
我知道,這趟旅程要找到親生父母的可能性很低,但是對於找到撫養我的孤兒院,我抱着很高的期待。
不料計程車載着我在這個城市裏繞了好久,每開過一公里,我的心就受一次打擊,我感覺好像坐了幾小時的計程車,但事實上只有三十分鐘。終於,我在一家福利院的大門外下了車。
走進這家福利院的院子,有花有樹,到處打掃得很整潔,還有一些老人散坐在四處。我穿過院落,沒有看到小孩子在奔跑,也沒有聽到孩子們的聲音,我有些難過、有些害怕。
我不甘心地四處逛着,突然,聽到很遠的地方有嬰兒的哭聲。我循着哭聲的方向前進,哭聲變得越來越大聲。就在哭聲變得很清晰的時候,我看到樓梯邊一個牌子寫着「嬰兒區」。我高興地跳了起來,心中重新升起希望。
踏上階梯,看到一個房間,裏面都是嬰兒,其中只有一個嬰兒滿臉淚痕。如果不是她放聲大哭,我可能已經失望地轉身回家了。隔壁房間裏有三位婦人正在餵其他的小孩,我很快地走了過去,向她們自我介紹。就在我重複我的名字時,其中一位保母從一臉困惑轉變成快樂的笑臉。她笑着重複我的名字,一邊又喊着其他的工作人員。我不敢相信,這位保母竟然還記得我!
我一臉震驚,一邊抹去眼淚,同時也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掛着笑容。他們急着想知道我一直以來過得好不好,我是在工作,還是在讀書呢?我住在哪裏?在回答完他們一連串的問題之後,輪到我發問了。我問的第一個問題是,我小時候是不是很吵、很多話啊?
我回到孤兒院的消息迅速在院裏散播開來。很快地,有位年輕人出現在我面前,年紀跟我相仿,但身高只有我的一半。經過幾分鐘的說明跟介紹,我才知道他叫馬振傑,現年二十五歲,原來我們以前曾經住在一起,共同生活,而且兩個人非常要好。接着我還遇到另一位兒時玩伴,他現年二十四歲,目前是孤兒院的場地管理員。
馬振傑告訴我,孤兒院幫我取名為馬武寶的由來。原來,所有孤兒院的孩子都姓「馬」,因為這裏是「馬」鞍山;我名字裏的「武」取其戰士的意義,而「寶」則代表珍貴的寶貝。這裏的院童每個人都擁有相同的姓氏,使我們就像一家人連繫在一起。
我對中國所有的記憶,對孤兒院所有的記憶,只有和保母一起拍攝的照片。我不知道她是誰,但我猜想,她應該是對我很特別的人吧。十六年前,我爸爸跟祖父來中國領養我時,他們為我跟保母拍下了這些照片。照片裏,這位保母不是抱着我,就是跟着我一起笑。我對她從一開始就有好印象,但是我卻完全想不起來當時跟她相處的情形。我小時候爸爸就告訴過我,我很黏她,根本不想離開她的視線,當她把我交給爸爸和爺爺時,我又氣又怕,還在她臉上咬了一口。
以前,我常常在想,我會不會有機會可以當面見到她。就在我決定到中國尋親時,我也希望此行能夠見她一面。雖然我告訴自己要保持樂觀,但我還是覺得她很有可能已經換工作,搬到其他地方,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祝福她了。
在我抵達馬鞍山市的第三天,早上八點半,我坐在孤兒院的辦公室裏,等着照片裏那位保母出現。我不敢相信,真的會有機會見到照片中那位神祕女士。我既緊張又興奮,不知道她是不是還記得我。我坐在椅子上,手中握着我和她的照片,試着要冷靜下來、放輕鬆,卻從頭到腳都在發抖。
當我看到門把轉動,門緩緩打開,跟照片裏一樣溫暖的笑容就出現在我眼前。我滿懷敬畏地站在那裏。我想要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跟她說謝謝,可是我卻像一棵樹似地佇立在那裏,只會點頭說「哈囉」。我好氣自己連「妳好嗎?」都不會說,只會像饒舌歌手吹牛老爹一樣地猛點頭。
直到我的腎上腺素回復正常,我才能好好跟她聊我四歲前的時光。聊完過去,我談起這次旅程的目的,以及我想要找到的人。她給了我更多資訊,也建議我利用廣播電台、電視等來散播消息,讓親生父母知道我在找他們。我並沒有認真地想該怎樣做,但我覺得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在道別之前,我們又再拍了一次照片,手中握着十六年前我們的合照。現在五十幾公斤的我,坐在這位保母的腿上,手中握着我們十六年前共同擁有的回憶。在那一刻我了解到,這趟旅程,我得到的已經遠超乎我預設的目標了。那天早上,我帶着微笑和溫暖的心走出孤兒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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