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在今年二月推出長篇小說新作《迷宮中的戀人》(以下簡稱《迷》),從書寫一場無法明辨原由的疾病開始,穿越各式繁複細瑣的治療過程,以及命運交織的感情關係,追尋「我」身體與情愛失能的原因,並探問「我」身為一個人的邊界在哪裡。
除了小說家身分,陳雪去年亦以「人妻」姿態,在臉書發表一系列記錄女同志婚姻生活的「人妻日記」,獲得不少迴響,並與伴侶「早餐人」一同登上女同志雜誌封面人物,為該刊創下暢銷排行之銷售佳績。
新作《迷》是陳雪作品中呈現女同志真實生活最多的一部。這是與早餐人的故事嗎?陳雪在該書自序內如此回覆:「那不是虛構或非虛構的問題,不是誰寫了誰的故事……是兩百年來已經高度發展,且還在不斷更新的,現代小說豐沛複雜的宇宙,它已經進化到一般讀者不可想像的境界……」
專訪當天,早餐人陪伴陳雪一同出席,坐在她身旁靜靜聆聽整場訪談對話。以下為訪談的概要內容:
Q.《迷》有許多內容與作者相疊合,包括主角鹿月也是小說創作者的身分,但其實小說各篇章分別使用了「你」、「我」、「鹿月」三種不同人稱,此部分是否可和我們聊一下。
A.關於小說內像我的部分,可以說是我寫小說的手法:我把經歷過的事情當作素材,捏塑成一個類似於我的、可觀察可塑造的寫作模型,供這個小說使用。乍看之下有許多線索似乎與小說家陳雪這個角色連結,但正因為它是一個模型,也才會有相似的部分;我倒不是怕別人知道這個是我,只是寫自傳體小說並不是我的創作企圖。
不同人稱交錯使用,是我寫這小說的文體結構。這部小說思考的問句是:「我」是什麼?「我」是怎麼崩壞的?「我」為何會是這樣的一個人?「我」還能成為什麼?小說裡鹿月不斷在繁雜線索中,試圖找出那團糾纏毛線的源頭,但這些思考自己各面相的問句,無法只以單一視角去理解,就好像看一個立體的東西,必須旋轉它才能看到物體全貌。
使用這樣的小說手法,也想描述的是:一個對自我形狀、語言都已無法掌握,甚至幾乎看不見自己的人。而各篇章雖然敘事人稱不同,但其他角色是相同的。我安排這樣一套複雜的敘事,有點像在打電動,按下一個不同人稱的開關後,主角便有了一套新的思維;她身邊同樣是這些人和事物,但因為她換了思維,彷彿就多了一條路可走。像是鹿月與阿撒、小津的關係,原本描述的是兩個並行時空,但因為她改變了一個意念,整個命運就改變了。
Q.我閱讀時感覺各種敘事人稱後面有個真正的「我」,但那彷彿是無法被清楚言說的。後半部有一段是鹿月與情人停止爭吵時,在對方眼睛裡看到自己臉上沒有表情,彷彿是在某些靈光時刻瞥見那個藏身後方的「我」?
A.對於小說裡鹿月所探尋的那個「我」是什麼,我本來是沒有預設的,我只是想寫一個完全支離破碎的人,徬徨失措、非常孤獨,但會導致她變成這樣的命運,也是因為她一直在探索「我」是什麼。這個人做了很多徒勞的事,一直在看誰經過身邊,凝視自己的病況,反覆檢驗自己怎麼了,花許多力氣追尋探問,但最終發現這些仍無法讓她清楚知道自己的形狀,答案並不在她凝視的範圍之內。然而如果沒有經歷那些自我探索的漫長過程,最終的答案是無法被表達出來的。(為不影響讀者閱讀樂趣,以上有關作者回答鹿月為何會看到自己沒有表情之內容暫不呈現,留給讀者自行詮釋。)
Q.除了探尋「我」是什麼,《迷》的另一命題彷彿也和您上一部作品《附魔者》相同,探問什麼是「愛」,以及為何無法去愛。相對於前部作品,《迷》所呈現的「愛」是什麼樣貌?
A.《附魔者》裡追問的是:我能不能愛。看起來好像是大家都愛她,但她發生某些事情使她生命崩壞,而沒有能力愛別人。《迷》開頭問的是「我」,以及我為何不能愛、我要如何才能有愛人的能力;這個「我」在小說裡頭希望活著,但她經歷的卻是自己的失能,好像這個人的崩壞不是一種本質性的,而是被命運擠壓,搞不清楚自己怎麼崩壞了,但最終問題是:雖然我想要愛別人,這一刻我覺得自己可以愛,但下一刻卻又無法愛了,這些對自己難以理解的困惑使她更加崩壞。
在《迷》裡,我讓這角色是多重而複雜的,愛人也被愛,傷害人也被傷害,她的身分不再像過去那樣單一,這也是對「愛」這個問題做比較深刻的思考。以前她和她周圍的人看待愛情是比較接近激情的,但激情裡人的面孔有些猙獰。這部小說裡的愛,比較像是黃金、水晶那般貴重的諾言。
Q.《迷》的下半部裡,穿插不少獨立段落的「生活指南」,敘述口吻比較不帶情緒,很平實詳盡地描述各式生活細節,彷彿是精神面「愛情」的物質面對比,這部分的經營是否可說明一下。
A.小說裡鹿月發現過往時空如此複雜、自己曾扮演那麼多角色時,她發現用很簡略的方式來描述這個世界是有問題的。過去她不斷描述自己,她愛的人也不斷描述她。小說裡書寫許多細節,其實就是為了對抗在生命或在愛情裡的「命名式描述」,我覺得這是非常具毀滅性、傷害性的,像是直接描述我是一個「愛無能的人」、「負心漢」,或怎樣的行為就是「背叛」、「偷吃」,鹿月一直在對抗的,就是她腦中不斷出現或別人給她的命名式描述,也才發現原來是這些描述把她的人生弄得一團亂。包括小說裡的疾病,醫生後來給了這病一個名字,但別人不懂那是什麼,又容易造成誤解,結果給了很多並無法實際解決問題的意見。「具體稱呼」是大家在追逐的,鹿月雖然知道這樣描述是錯誤的,但她又沒有別的表達方法可替代,沒有現成語言足以描述她的經歷,她的感情、職業、生活都陷入混亂,常常處於困惑的失語狀態。
鹿月整個人就像壞掉了,當她要重建自己,她同時也需要將她所認知的這個世界重新建造起來,所以她才要去描述譬如菜市場、公園、小吃店,甚至電鍋煮菜這類細節。她必須把自己的語言建立起來,經過反覆確認,然後才有辦法對別人說明那些一般人覺得簡單的事情。這裡本來即是有意做強烈對比的:鹿月經歷了那麼巨大的情感起伏,但她同時也那麼乖順地依照「生活指南」積極求生。「在愛裡求生」與「在現實裡求生」兩相對照,看來在愛情裡還是比較凶險一點。
Q.我閱讀時原以為「戀愛」最後也會被列為其中一項生活指南。
A.她在小說裡描述著愛的關係,也可以把這些敘述當成「愛的說明書」,只不過這個說明書是比較慘不忍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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