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過程對你日後的工作生涯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人無法選擇自然的故鄉,但可以選擇心靈的故鄉。我的自然故鄉,是美麗的寶島臺灣,是海洋的故鄉屏東東港,是充滿自由與藝術氣息的林家;我的心靈故鄉則是對藝術與設計的熱愛。
兒時住在海邊,我天天看著大海,看到海洋無限的寬、無限的深,知道海洋的表面雖然靜謐,但不同的水層裏,其實活躍著不同的生命。然而,海洋是美麗的,卻也是凶險的。有人出海捕魚卻再也沒有回來,也有孩子溺斃在海裏……海洋,讓我早早看到了生命的高低起伏。
印象最深刻的,還有東港每三年舉行一次王船祭。那是一個極有組織的祭典,其中繽紛的色彩、人們展現出的凝聚力,都烙印在我的心中,影響了我往後的創作。回想起來,我時常覺得自己真是何其幸運,無論是自然或心靈的故鄉,都給了我養分,並讓我得到身心安頓的力量。
什麼樣的契機,讓你走向設計之路?
有一首歌的歌詞說:「阮若打開心內的門,就會看見五彩的春光。」而替我打開心靈門窗的那個人,就是我的父親。
父親林慶雲先生是臺灣的前輩攝影家,我從小看著他到三地門、六堆等地攝影,體會到他對鄉土的關懷。我時常聽他和藝文界的朋友聊構圖、談色彩,對藝術的嚮往也在不知不覺中扎根。儘管當時家境並不富裕,連小康都稱不上,但我們家中總是不乏藝文活動。父親喜歡聽古典音樂,那個年代,東港海邊的房子竟會傳出古典音樂聲,格外不可思議。住家附近水試所的研究員常好奇地尋聲而來,不少和父親成為朋友。
二哥林文彥就讀潮州高中時,因為編校刊的緣故,和朋友組織了「草田風工作室」,常和我分享對於創作的想法。成長中的點點滴滴,就像替我的人生一層層地敷上色彩,滋養了我,也豐富了我,更啟蒙了我。
我在師大美術系讀書時,大三那年《臺灣時報》來到學校,想找人畫插圖,助教便推薦了我。我發現這樣的工作不但能發揮創意、能賺錢,名字還會登在報紙上,實在太好了。大三時,我與同學成立工作室,第一件工作是替一家幼稚園進行整體形象規畫設計,逐漸投入企業識別系統領域。
早在本土意識尚未頭的年代,你就率先以臺灣為主題進行創作,為什麼會想這麼做?
我讀書的年代,李雙澤正大聲疾呼「唱自己的歌」,然後臺灣陸續發生了中壢事件、臺美斷交、美麗島事件……人們試著找出自己定位的企圖心,還有大環境的改變,在在讓我感到震撼。
一九八九年,我到日本、韓國參訪,看到了很多宣揚在地之美的海報,忍不住想:那麼,臺灣呢?我們所能看見的,除了「錦繡河山」的中國美景,為什麼見不到屬於臺灣的意象?為什麼除了漢文化,臺灣其他的民族都消失不見了?以設計為業的我,究竟能為這塊孕育我的土地做些什麼?
於是,一九九○年,我與大學同窗丘永福、高思聖、葉國松、游明龍五人共同組織了「Taiwan Image臺灣印象海報設計聯誼會」,以「熱愛臺灣、重視文化、關心設計」為創會精神,每年邀請設計師,以臺灣為共同創作核心,跨足環保、漢字、色彩、保護兒童……等不同議題。這些海報不只在臺灣引起廣泛的回響,也到中國、美國、法國展覽。這樣的風潮甚至吹到對岸,中國許多城市也沿用「臺灣印象」的運作模式,好比「西安印象」、「蘇州印象」。
至於後來的「我的臺灣」系列的開端,則是二○○五年春節時我回到東港老家,偶爾看到父親生前栽種的黃金葛,頓時感觸良多,便畫下布滿黃金葛的臺灣。這也是「我的臺灣」系列作品的開端。直到現在我仍持續地創作,一天畫一點,藉此和過世的父母,也和這塊土地對話。拿起筆來慢慢地畫、細細地點,有如「寒天飲冰水,點滴在心頭」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刻。
創作之餘,你也長年致力於臺灣的設計教育,並催生臺師大視覺設計系所。請談談你投身教育多年的想法。
在早年,設計一向是不被重視的領域,當時甚至有人如此形容美術系學生:「一流的學西畫、二流的學國畫、三流的學設計。」但實際上當然不是如此。我想當你被別人看衰時唯有重視設計教育,才可能培育更多設計人才,同時也扭轉大家對設計的看法。
此外,我認為臺灣的設計教育存在著一些問題,例如「產、官、學」三方的分離,學校教學過於重視技術。
臺師大視覺設計系的教學重點是「國際化」、「產學合作」,除了鼓勵學生參加國際性競賽,我們充分運用臺北市的地緣優勢,每學期至少請來二十位不同領域的業界講師,學生也可以到校外參加講座。我認為學設計的人,不能只坐在教室裏,應該要積極地與人互動,如此才能開拓視野,並掌握時代趨勢與社會脈動。
近年很多人擔憂臺灣的創意人才紛紛出走,對於這點我比較樂觀。我認為人才本來就是流動的,那不是「出走」,而是「向外擴張」。況且,如果臺灣能培育出足夠的優質人才,其實根本就不必擔心人才流失的問題了。這也是為什麼我認為教育非常重要。
你在二○○八年推動臺師大成立全臺灣大專院校中規模最大的「文化創藝產學中心」,你對該中心的期許是什麼?
我常在想,如果用版圖的概念來看,臺灣實在太小了。如果我們不能和其他國家「比大小」,那麼就得採取不同的策略以創造出不同的概念,那就是:如果我們無法跟國際社會競爭版圖的大小,那何不以軟實力吸引人心而成為全球「磁場」?
臺師大這間「百年老店」,竟領先臺灣各大學率先成立文化創藝產學中心,讓很多人感到不可思議。之所以把「創意」改為「創藝」,是為了強調臺師大過去在文學、音樂、美術、設計領域的核心價值,希望藉由文創中心,推廣文藝、書藝、曲藝、工藝……等各種「創藝」,我心目中的理想願景,也就是孔子說的「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
臺師大擁有現成的藝術人才,若好好加以培植,不僅能提昇臺師大的能見度,也能替臺灣文創領域注入新血。期盼臺灣的文創能以師大為中心,慢慢向外擴散,讓臺灣有朝一日成為全球華人的文創核心或世界藝術設計的磁場。
你曾經多次榮獲國內、外設計大獎,得獎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意義是什麼?
我很幸運,選擇了一條特別的路。這條路並不好走,卻讓我因此看到了不同的人生風景;正因為走這條路的人比較少,所以我才能幸運地受到矚目,得到許多人的信任,因而能實現自己的理想。
至於能夠獲得國際獎項最讓我高興的一點,是能讓世界各地的人透過我的作品,因而看見臺灣。
你的人生態度是什麼?
那就是弘一法師說的:「我到為植種,我行花未開;豈無佳色在,留待後人來。」也是美國開國元勳湯姆斯‧傑弗遜說的:「我們是屬於農夫的世代,為了讓我們的下一代能當律師,讓我們的下下一代能夠當詩人。」意思是說,先有人願意在貧瘠的土地上勞力播種,下一代才能進步到法治社會,下下一代才能享受品味與優雅的生活。
若干年後,臺灣年輕一輩的設計師會有什麼樣的表現?我不僅寄予厚望,而且還堅定的認為未來必定會青出於藍。
遇到瓶頸時,你如何克服?
過去我在學校擔任講師多年,由於學校內部人為因素而遲遲無法升等為副教授,一度讓我感到挫折。有一次我在香港地鐵站看到一幅燈箱廣告,廣告上的圖片,是一個小小的魚缸,裏面有一隻巨大的金魚,一旁寫著「既非池中物,何苦困於斯?」
這番話讓我豁然開朗,也想起小時候陪伴我成長的故鄉海洋,一個池塘裏的資源本來就有限,你若把自己困在池塘裏,和其他人你爭我奪,那當然很痛苦;如果你選擇離開,就會發覺海闊天空,而那廣大的新天地,往往會讓你得到更多收穫。
你有什麼話想跟設計後輩說?
我在臺師大上課,總會期勉學生:「敏於時事,善於思考,勇於表現,樂於分享。」我認為思考是非常重要的,日本將設計稱為「意匠」,把「意」字拆開,就是「音」加上「心」,希望從事設計者,能用心聆聽自己心裏的聲音、客戶的聲音,乃至社會大眾的聲音,接著努力貢獻出自己的專長。
你心中最幸福的片刻是什麼?
我心目中的幸福,就是活在當下的每一刻。無論是和妻女沐浴在晨光中,穿過校園,陪著女兒一起走到公車站,沿途欣賞著四季風光、光影變化;還是作品完成時、一覺醒來時……都讓我深刻地覺得,活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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